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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郊園會諸友 任醫官豪家看病症

    「來日陰晴未可商,  常言極樂起憂惶,

     浪遊年少耽紅陌,  薄命嬌娥怨綠窗;

     乍入杏村沽美酒,  還從橘井問奇方,

     人生多少悲歡事,  幾度春風幾度霜。」

  話說西門慶在金蓮房裡起身,分付琴童、玳安送豬蹄羊肉到應二爹家去。兩個小廝政送去時,應伯爵政邀客回來,見了就進房,帶邀帶請的寫一張回字:「昨擾極,茲復承佳惠,謝謝!即刻屈吾兄過舍,同往郊外一樂。」寫完了,走出來,將交與玳安。玳安道:「別要寫字去了。爹差我們兩個在這裡伏侍,也不得去了。」應伯爵笑道:「怎好勞動你兩個親油嘴,折殺了你二爹哩!」就把字來袖過了。玳安道:「二爹,今日在那笪兒吃酒?我們把卓子也擺擺麼?還是灰塵的哩!」伯爵道:「好人呀,正待要抹抹。先擺在家裡吃了便飯,然後到郊園上去頑耍。」琴童道:「先在家裡吃飯,也倒有理,省得又到那裡吃飯,徑把攢盒酒小碟兒拿去罷。」伯爵道:「你兩個倒也聰明,正合二爹的粗主意。想是日夜被人鑽掘,掘開了聰明孔哩!」玳安道:「別要講閑話,就與你收拾起來。」伯爵道:「這叫做接連三個觀音堂,妙妙妙!」兩個安童剛收拾了七八分,只見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,卻是白來創。見了伯爵拱手,又見了琴童、玳安道:「這兩個小親親,這等奉承你二爹?」伯爵道:「你莫待撚酸哩!」笑了一番。白來創道:「哥請那幾客?」伯爵道:「只是弟兄幾個坐坐,就當會茶,沒有別的新客。」白來創道:「這卻妙了!小弟極怕的是面沒相識的人同吃酒。今日我們弟兄輩小敘,倒也好吃頑耍。只是席上少不得娼的,和吳銘、李惠兒彈唱彈唱,倒也好吃酒。」伯爵道:「不消分付,此人自然知趣。難道悶昏昏的,吃了一場便罷了?你幾曾見我是恁的來?」白來創道:「停當停當,還是你老幫襯。只是停會兒,少罰我的酒。因前夜吃了火酒,吃得多了,嗓子兒怪疼的要不得,只吃些茶飯粉湯兒罷。」伯爵道:「酒病酒藥醫,就吃些何妨?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,吃了幾杯酒,倒也就好了,你不如依我這方,絕妙。」白來創道:「哥你只會醫嗓子,可會醫肚子麼?」伯爵道:「你想是沒有用早飯?」白來創道:「也差不遠。」伯爵道:「怎麼處?」就跑的進去了。拿一碟子乾糕、一碟子檀香餅、一壺茶出來,與白來創吃。那白來創把檀香餅一個一口,都吃盡了,讚道:「這餅卻好!」伯爵道:「糕亦頗通。」白來創就嗶嗶聲都吃了。只見琴童、玳安收迭家活,一霎地明窗淨几。白來創道:「收拾恁的整齊了,只是弟兄們還未齊。早些來頑頑也得,怎地只管縮在家裡,不知做甚的來?」伯爵政望著外邊,只見常時節走進屋裡來。琴童政掇茶出來,常時節拱手畢,便瞧著琴童道:「是你在這裡?」琴童笑而不答。吃茶畢,三人剛立起散走。白來創看見櫥上有一副棋枰,就對常時節道:「我與你下一盤棋。」常時節道:「我方走了熱剩剩的,政待打開衣帶搧搧扇子,又要下棋!也罷麼,待我胡亂下局罷。」就取下棋枰來下棋。伯爵道:「賭個東道兒麼?」白來創道:「今日擾兄了,不如著入己的,倒也徑捷些兒,省得虛脾胃,吃又吃不成。倒不如人己的有實惠。」伯爵道:「我做主人不來,你們也著東道來湊湊麼?」笑了一番。白來創道:「如今說了,著甚麼東西?還是銀子。」常時節道:「我不帶得銀子,只有扇子在此,當得二三錢銀子起的,漫漫的贖了罷。」白來創道:「我是贏別人的絨繡汗巾,在這裡也值許多,就著了罷。」一齊交與伯爵,伯爵看看,一個是詩畫的白竹金扇,卻是舊做骨子。一個是簇新的繡汗巾。說道:「都值的,徑著了罷。」伯爵把兩件拿了,兩個就對局起來。琴童、玳安見家主不在,不住的走在椅子後邊,來看下棋。伯爵道:「小油嘴,有心央及你來再與我泡一甌茶來。」琴童就對玳安暗暗裡做了一個鬼臉,走到後邊燒茶了。卻說白來創與常時節棋子原差不多,常時節略高些,白來創極會反悔,政著時,只見白來創一塊棋子,漸漸的輸倒了。那常時節暗暗決他要悔,那白來創果然要拆幾著子。一手撇去常時節著的子,說道:「差了差了,不要這著。」常時節道:「哥子來,不好了。」伯爵奔出來道:「怎的鬧起來?」常時節道:「他下了棋,差了三四著,後又重待拆起來,不算帳,哥做個明府,那裡有這等率性的事?」白來創面色都紅了,太陽裡都是青筋綻起了,滿面涎唾的嚷道:「我也還不曾下,他又撲的一著了。我政待看個分明,他又把手來影來影去,混帳得人眼花撩亂了。那一著方纔著下,手也不曾放,又道我悔了,你斷一斷,怎的說我不是?」伯爵道:「這一著便將就著了,也還不叫悔,下次再莫待恁的了。」常時節道:「便罷,且容你悔了這著。後邊再不許你『白來創』我的子了。」白來創笑道:「你是『常時節』輸慣的,倒來說我。」政說話間,謝希大也到了。琴童掇茶吃了,就道:「你們自去完了棋,待我看看。」正看時,吳典恩也正走到屋裏來了。都敘過寒溫,就問:「可著甚的來?」伯爵把二物與眾人看,都道:「既是這般,須著完了。」白來創道:「九阿哥,完了罷,只管思量甚的?」常時節政在審局,吳典恩與謝希大旁賭。希大道:「九弟勝了。」吳典恩道:「他輸了,恁地倒說勝了?賭一杯酒。」常時節道:「看看區區叨勝了。」白來創臉都紅了,道:「難道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?」常時節道:「也差不多。」于是填完了官著,就數起來。白來創看了五塊棋頭,常時節只得兩塊。白來創又該找還常時節三個棋子,口裡道:「輸在這三著了。」連忙數自家棋子,輸了五個子。希大道:「可是我決著了。」指吳典恩道:「記你一杯酒,停會一准要吃還我。」吳典恩笑而不答。伯爵就把扇子併原梢汗巾,送與常時節。常時節把汗巾原袖了,將扇子拽開賣弄,品評詩畫,眾人都笑了一番。玳安外邊奔進來報,卻是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兩個相牽相引,嬉笑進來了,深深的相見眾位。白來創意思遲要下盤,卻被眾人笑了。伯爵道:「罷罷,等大哥一來,用了飯,就到郊園上去。著到幾時?莫要著了。」于是琴童忙收棋子,都吃過茶。伯爵道:「大哥此時也該來了,莫待弄宴了,頑耍不來?」剛說時,西門慶來到,衣帽齊整,四個小廝跟隨,眾人都下席迎接,敘禮讓坐,兩個妓女都磕了頭。吳銘、李惠都到來磕頭過了。伯爵就催琴童、玳安拿上八個靠山小碟兒,盛著十香瓜、五方荳豉醬油浸的花椒、釅醋滴的苔菜[1]、一碟糖蒜[2]、一碟糟筍乾、一碟辣菜[3]、一碟醬的大通薑[4]、一碟香菌[5]擺放停當。兩個小廝見西門慶坐地,加倍小心,比前越覺有些馬前健。伯爵見西門慶看他擺放家活,就道:「虧了他兩個,收拾了許多事,替了二爹許多力氣。」西門慶道:「恐怕也伏侍不來。」伯爵道:「忒會了些。」謝希大道:「自古道強將手下無弱兵,畢竟經了他們,自然停當。」那兩個小廝擺完小菜,就拿上大壺酒來,不住的拿上廿碗下飯菜兒,蒜燒荔枝肉[6]、葱白椒料[7]檜皮煮的爛羊肉[8],燒魚、燒雞、酥鴨[9]、熟肚[10]之類,說不得許多色樣。原來伯爵在各家吃轉來,都學了這些好烹庖了,所以色色俱精,無物不妙。眾人都拏起筯來,嗒嗒聲都吃了幾大杯酒,就拿上飯來吃了。那韓金釧吃素,再不用葷,只吃小菜。伯爵道:「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,喬作衙甚的?當初有一個人,吃了一世素,死去見了閻羅王,說:『我吃了一世素,要討一個好人身。』閻王道:『那得知你吃不吃?且割開肚子驗一驗。』割開時,只見一肚子涎唾。原來平日見人吃葷,嚥在那裡的。」眾人笑得翻了。金釧道:「這樣搗鬼,是那裡來!可不怕地獄拔舌根麼?」伯爵道:「地獄裡只拔得小淫婦的舌根,道是他親嘴時會活動哩。」都笑一陣。伯爵道:「我們到郊外去一遊何如?」西門慶道:「極妙了!」眾人都說妙。伯爵就把兩個食盒,一罈酒,都央及玳安與各家人抬在河下。喚一隻小舡,一齊下了,又喚一隻空舡載人。眾人逐一上舡,就搖到南門外三十里有餘,徑到劉太監庄前。伯爵叫灣了船,就上岸,扶了韓金釧、吳銀兒兩個上岸。西門慶問道:「到那一家園上走走倒好?」應伯爵道:「就是劉太監園上也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也罷,就是那笪也好。」眾人都到那裡,進入一處廳堂,又轉入曲廊深徑,茂林修竹,說不盡許多景致。但見:

    「翠柏森森,修篁簌簌。芳草平舖青錦褥,垂楊細舞綠絲縧。曲砌重欄,萬種名花紛若綺;幽窗密牖,數聲嬌鳥弄如簧。真同閬苑風光,不減清都景致。散淡高人,日涉之以成趣;往來游女,每樂此而忘疲。果屬奇觀,非因過譽。」

西門慶攜了韓金釧、吳銀兒手,走往各處,飽玩一番。到一木香棚下,蔭涼的緊,兩邊又有老大長的石凳琴臺,恰好散坐的,眾人都坐了。伯爵就去交琴童兩個舡上人,拿起酒盒、菜蔬、風爐、器皿等上來,都放在綠蔭之下,先吃了茶,閑話起孫寡嘴、祝麻子的事。常時節道:「不然,今日也在這裡。那裡說起!」西門慶道:「也是自作自受。」伯爵道:「我們坐了罷。」白來創道:「也用得著了。」于是就擺列坐了。西門慶首席坐下,兩個妓女就坐在西門慶身邊。吳銘、李惠立在太湖石邊,輕撥琵琶,漫擎檀板,唱一隻曲,名曰水仙子:

    「據著俺老母情,他則待祅廟火,刮刮匝匝烈焰生。將水面上鴛鴦,忒楞楞騰,生分開交頸。疎刺刺沙鞲雕鞍,撒了鎖鞓,廝琅琅湯偷香處喝號提鈴,支楞楞箏絃斷了不續碧玉箏。咭叮叮噹,精甎上摔碎菱花鏡,撲通通鼕,井底墜銀瓶。」

唱畢,又移酒到水池邊,舖下毡單,都坐地了。傳盃弄盞,猜拳賽色,吃得恁地熱鬧。西門慶道:「董嬌兒那個小淫婦,怎地不來?」應伯爵道:「昨日我自去約他,他說要送一個漢子出門,約午前來的。想必此時曉得我們在這裡頑耍,他一定趕來也。」白來創道:「這都是二哥的過,怎的不約實了他來?」西門慶就向白來創耳邊說道:「我們與那花子賭了。只說過了日中,董嬌兒不來,各罰主人三大碗。」白來創對應伯爵說了。伯爵道:「便罷。只是日中以前來了,要罰列位三大碗一個。」賭便一時賭了,董嬌兒那得見來?伯爵慌得只管笑。白來創與謝希大、西門慶、兩個妓女,這般這般,都定了計。西門慶假意淨手起來。分付玳安交他假意嚷將進來,只說董姑娘在外來了,如此如此。玳安曉得了。停了一會時,伯爵正在遲疑,只見玳安慌不迭的奔將來道:「董家姐姐來了!不知那裡尋的來?」那伯爵嚷道:「樂殺我老太婆也!我說就來的。快把酒來,各請三碗一個。」西門慶道:「若是我們嬴了,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?」伯爵道:「我若輸了,不肯吃,不是人了!」眾人道:「是便是了。你且去叫他進來,我們纔好吃。」伯爵道:「是了。好人口裡的言語呢!」一走出去,東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,那得董嬌兒的魂靈?望空罵道:「賊淫婦,在二爺面上這般的拔短梯,喬作衙哩!」走進去,眾人都笑得了不的。擁住道:「如今日中過了,要吃還我們三碗一個。」伯爵道:「都是小油嘴哄我,你們倒做實了我的酒了。怎的擺佈?」西門慶不由分說,滿滿捧一碗酒,對伯爵道:「方纔說的,不吃不是人了。」伯爵接在手,謝希大接連又斟一碗來了,吃也吃不完,吳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來了,慌得那伯爵了不的,嚷道:「不好了,嘔出來了。拏些小菜我過過,便好。」白來創倒取甜東西去。伯爵道:「賊短命,不把酸的,倒把甜的來混帳!」白來創笑道:「那一碗就是酸的來了。左右鹹酸苦辣,都待嚐到罷了。且沒慌著!」伯爵道:「精油嘴,硶誇口得好!」常時節又送一碗來了,伯爵只待奔開暫避。西門慶和兩個妓女擁住了,那裡得去?伯爵叫道:「董嬌兒賊短命小淫婦!害得老子好苦也!」眾都笑做一堆。那白來創又交玳安拿酒壺,滿滿斟著。玳安把酒壺嘴支入碗內一寸許多,骨都都只管篩,那裡肯住手。伯爵瞧著道:「痴客勸主人也罷。那賊小淫婦慣打閛閛的,怎的把壺子都放在碗內了!看你一千年,我二爺也不攛掇你討老婆哩!」韓金釧、吳銀兒各人斟了一碗送與應伯爵。應伯爵道:「我跪了殺雞罷!」韓金釧道:「都免禮,只請酒便了。」吳銀兒道:「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殺雞,求他來了?」伯爵道:「休見笑了,也勾吃了。」兩個一齊推酒到嘴,伯爵不好接一頭,兩手各接了一碗,就吃完了。連忙吃了些小菜,一時面都通紅了。叫道:「我被你們弄了。酒便慢慢吃還好,怎的灌得悶不轉的!」眾人只待斟酒。伯爵跪著西門慶道:「還求大哥說個方便,饒恕小人窮性命,還要留他陪客。若一醉了,便不知天好日暗,一些興子也沒有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罷,這兩碗一個,你且欠著,停徵了罷。」伯爵就起來謝道:「一發蠲免了罷,足見大恩!」西門慶道:「也罷,就恕了你。只是方纔說,我們不吃,不是個人。如今你漸有些沒人氣了!」伯爵道:「我倒灌醉了。那淫婦不知那裡歪斯纏去了!」

吳銀兒笑伯爵道:「咳,怎的大老官人在這裡做東道頑耍,董嬌姐也不來來?」伯爵假意道:「他是上檯盤的名妓,倒是難請的。」韓金釧兒道:「他是趕勢利去了。成甚的行貨,叫他是名妓!」伯爵道:「我曉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帳哩!」西門慶認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,把金釧一看,不在話下。那時伯爵已是醉醺醺的。兩個妓女又不是耐靜的,只管調唇弄舌,一句來,一句去,歪斯纏到吃得冷淡了。白來創對金釧道:「你兩個唱個曲兒麼?」吳銀兒道:「也使得。」讓金釧先唱。常時節道:「我勝那白阿弟的扇子,倒是板骨的,倒也好打板。」金釧道:「借來打一打板。」接去看看道:「我倒少這把打板的扇子。不作我贏的棋子,送與我罷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倒好。」常時節吃眾人攛掇不過,只得送與他了。金釧道:「吳銀姐在這裡,我怎的好獨要。我與你猜色,那個色大的,拿了罷。」常時節道:「這卻有理。」就猜一色,是吳銀兒贏了。金釧就遞與銀兒了。常時節假冠冕道:「這怎麼處?我還有一條汗巾,送與金釧姐,補了扇罷。」遂送過去。金釧接了道:「這卻撒漫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可惜不曾帶得好川扇兒來,也賣富賣富。」常時節道:「這是打我一下了。」那謝希大驀地嚷起來道:「我幾乎忘了!又是說起扇子來!」交玳安斟了一大杯酒,送與吳典恩道:「請完了旁賭的酒。」吳典恩道:「這罷了。停了幾時纔想出來,他每的東西都花費了,那在一杯酒?」被謝希大逼勒不過,只得呷完了。那時金釧就唱一曲,名喚荼{艹縻}香:

    「記得初相守,偶爾間因循成就,美滿效綢繆。花朝月夜同宴賞,佳節須酬,到今日一旦休。常言道,好事天慳,美姻緣他娘間阻,生拆散鸞交鳳友。  坐想行思,傷懷感舊,辜負了星前月下深深咒。願不損,愁不煞,神天還祐,他有口不測相逢,話別離,情取一場消瘦。」

唱畢,吳銀兒接唱一曲,名青杏兒:

    「風雨替花愁,風雨過花也應休。勸君莫惜花前醉,今朝花謝,白了人頭。  乘興再三甌,揀溪山好處追遊。但教有酒身無事,有花也,無花也,好選甚春秋?」

唱畢,李惠、吳銘排立,謝希大道:「還有這些伎藝,不曾做哩。」只見彈的彈,吹的吹,琵琶簫管,又唱一隻小梁州:

    「門外紅塵滾滾飛,飛不到魚鳥清溪。綠陰高柳聽黃鸝,幽棲意,料俗客幾人知。山林本是終焉計,用之行,舍之藏兮。悼後世,追前輩;五月五日。歌楚些弔湘纍。」

唱畢,酒興將闌。那白來創尋見園廳上,架著一面小小花框羯鼓,被他馱在湖山石後,又折一枝花來,要催花擊鼓。西門慶叫李惠、吳銘擊鼓,一個眼色,他兩個就曉得了,從石孔內瞧著,到會吃的面前,鼓就住了。白來創道:「畢竟賊油嘴,有些作弊!我自去打鼓。」也弄西門慶吃了幾杯。正吃得熱鬧,只見書童搶進來,到西門慶身邊,附耳低言道:「六娘子身子不好的緊,快請爹回來。馬也備在門外接了。」西門慶聽得,連忙走起告辭。那時酒都有了,眾人都起身。伯爵道:「哥,今日不曾奉酒,怎的好去?是這些耳報法極不好。」便待留住。西門慶以實情告訴他,就謝了上馬來。伯爵又留眾人,一個韓金釧霎眼挫不見了。伯爵躡足潛踪尋去,只見在湖山石下撒尿,露出一條紅線,拋卻萬顆明珠。伯爵在隔籬笆眼,把草戲他的牝口。韓金釧撒也撒不完,吃了一驚,就立起,褌腰都濕了。罵道:「硶短命,恁尖酸的沒槽道!」面都紅了,帶笑帶罵出來。伯爵與眾人說知,又笑了一番。西門慶原留琴童與伯爵收拾家活。琴童收拾風爐食具下舡,都進城了。眾人謝了伯爵,各散去訖。伯爵就打發兩隻舡錢,琴童送進家活,伯爵就打發琴童吃酒。都不在話下。卻說西門慶來家,兩步做一步走,一直走進六娘房裡。迎春道:「俺娘了不得病,爹快看看他。」走到床邊,只見李瓶兒咿嚶的叫疼,卻是胃腕作疼。西門慶聽他叫得苦楚,連忙道:「快去請任醫官來看你。」就叫迎春:「喚書童寫帖,去請任太醫。」迎春出去說了。書童隨寫侍生帖,去請任太醫了。西門慶擁了李瓶兒,坐在床上,李瓶兒道:「恁的酒氣!」西門慶道:「是胃虛了,便厭著酒氣。」又對迎春道:「可曾吃些粥湯?」迎春回道:「今早至今,一粒米也沒有用,只吃了兩三甌湯兒。心口肚腹兩腰子,都疼得異樣的。」西門慶攢著眉,皺著眼,嘆了幾口氣。又問如意兒:「官哥身子好了麼?」如意兒道:「昨夜還有頭熱,還要哭哩!」西門慶道:「恁的悔氣!娘兒兩個都病了,怎的好?留得娘的精神,還好去支持孩子哩!」李瓶兒又叫疼起來了。西門慶道:「且耐心著,太醫也就來了。待他看過脉,吃兩鍾藥,就好了的。」迎春打掃房裡,抹淨卓椅,燒香點茶。又支持奶子,引鬬得官哥睡著。此時有更次了,外邊狗叫得不迭,卻是琴童歸來。不一時,書童掌了燈,照著任太醫四角方巾,大袖衣服,騎馬來了。進門坐在軒下。書童走進來說:「請了來了,坐在軒下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好了,快拿茶出來。」玳安即便掇茶,跟西門慶出去迎接任太醫。太醫道:「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?失候了,負罪實多!」西門慶道:「昏夜勞重,心切不安。萬惟垂諒!」太醫著地打躬道:「不敢!」吃了一鍾燻豆子撒的茶,就問:「看那一位尊恙?」西門慶道:「是第六個小妾。」又換一鍾鹹櫻桃的茶[11],說了幾句閒話。玳安接鍾,西門慶道:「裡面可曾收拾?你進去話聲,掌燈出來照進去。」玳安進到房裡去話了一聲,就掌燈出來回報。西門慶就起身打躬,邀太醫進房。太醫遇著一個門口,或是階頭上,或是轉彎去處,就打一個半喏的躬,渾身恭敬,滿口寒溫。走進房裡,只見沉煙繞金鼎,蘭火爇銀缸。錦帳重圍,玉鈎齊下。真是繁華深處,果然別一洞天。西門慶看了太醫的椅子,太醫道:「不消了。」也答看了西門慶椅子,就坐下了。迎春便把繡褥來,襯起李瓶兒的手,又把錦帕來擁了玉臂,又把自己袖口籠著他纖指,從帳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,來與太醫看脉。太醫澄心定氣,候得脉來 卻是胃虛氣弱,血少肝經旺,心境不清,火在三焦,須要降火滋榮。就依書據理,與西門慶說了。西門慶道:「先生果然如見,實是這樣的。這個小妾,性子極忍耐得。」太醫道:「政為這個緣故,所以他肝經原旺,人卻不知他。如今木剋了土,胃氣自弱了。氣那裡得滿?血那裡得生?水不能載火,火都升上截來。胸膈作飽作疼,肚子也時常作疼。血虛了,兩腰子渾身骨節裡頭,通作酸痛,飲食也吃不下了。可是這等的?」迎春道:「正是這樣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真正任仙人了!貴道裡望聞問切,如先生這樣明白脉理,不消問的,只管說出來了。也是小妾有幸!」太醫深打躬道:「晚生曉得甚的?只是猜多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太謙遜了些。」又問:「如今小妾該用什麼藥?」太醫道:「只是降火滋榮,火降了,這胸膈自然寬泰;血足了,腰脅自然不作疼了。不要認是外感,一些也不是的,都是不足之症。」又問道:「經事來得勻麼?」迎春道:「便是不得准。」太醫道:「幾時便來一次?」迎春道:「自從養了官哥,還不見十分來。」太醫道:「元氣原弱,產後失調,遂致血虛了,不是壅積了,要用疏通藥。要逐漸吃些丸藥,養他轉來才好。不然,就要做牢了病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極看得明白。如今先求煎劑,救得目前痛苦。還要求些丸藥。」太醫道:「當得。晚生返舍,即便送來,沒事的。只要知此症,乃不足之症;其胸膈作痛,乃火痛,非外感也;其腰脅怪疼,乃血虛,非血滯也。吃了藥去,自然逐一好起來,不須焦躁得。」西門慶謝不絕口。剛起身出房,官哥又醒覺了,哭起來。太醫道:「這位公子好聲音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也會生病,不好得緊。連累小妾,日夜不得安枕。」一路送出來了。卻說書童對琴童道:「我方纔去請他,他已早睡了。敲得半日門,纔有人出來。那老子一路揉眼出來,上了馬,還打盹不住,我只愁突了下來。」琴童道:「你是苦差使。我今日遊玩得了不的,又吃一肚子酒。」政在閑話,玳安掌燈,跟西門慶送出太醫來。到軒下,太醫只管走。西門慶道:「請寬坐,再奉一茶,還要便飯點心。」太醫搖頭道:「多謝盛情,不敢領了。」一直走到出來。西門慶送上馬,就差書童掌燈送去。別了太醫,飛的進去。交玳安拿一兩銀子,趕上隨去討藥。直到任太醫家,太醫下了馬,對他兩個道:「阿叔們,且坐著吃茶,我去拿藥出來。」玳安拿禮盒,送與太醫道:「藥金請收了。」太醫道:「我們是相知朋友,不敢受你老爺的禮。」書童道:「定求收了,纔好領藥。不然,我們藥也不好拿去。恐怕回家去,一定又要送來,空走腳步。不如作速收了,候的藥去便好。」玳安道:「無錢課不靈,定求收了。」太醫只得收了。見藥金盛了,就進去簇起煎劑,連瓶內丸子藥,也倒了淺半瓶。兩個小廝吃茶畢,裡面打發回帖出來,與玳安、書童。徑閉了門,兩個小廝回來。西門慶見了藥袋厚大的,說道:「怎地許多!」拆開看時,卻是丸藥也在裡面了。笑道:「有錢能使鬼推磨。方纔他說先送煎藥,如今都送了來!也好也好。」看藥袋上是寫著:「降火滋榮湯。水二鍾,姜不用,煎至捌分,食遠服,查再煎。忌食麩麪油膩炙煿等物。」又打上「世醫任氏藥室」的印記。又一封筒,大紅票簽,寫著「加味地黃丸」。西門慶把藥交迎春,先分付煎一帖起來。李瓶兒又吃了些湯,迎春把藥熬了,西門慶自家看藥,瀘清了查出來。捧到李瓶兒床前,道:「六娘,藥在此了。」李瓶兒翻身轉來,不勝嬌顫。西門慶一手拿藥,一手扶著他頭頸,李瓶兒吃了叫苦,迎春就拿滾水來過了口。西門慶吃了粥,洗了足,就伴李瓶兒睡了。迎春又燒些熱湯護著,也連衣服假睡了。說也奇怪,吃了這藥,就有睡了。西門慶也就熟睡去了。官哥只管要哭起來,如意兒恐怕哭醒了李瓶兒,把奶子來放他吃,後邊也寂寂的睡了。到次日,西門慶將起身,問李瓶兒:「昨夜覺好些兒麼?」李瓶兒道:「可霎作怪!吃了藥,不知怎地睡的熟了。今日心腹裡,都覺不十分怪疼了。學了昨的下半晚,真要痛死人也!」西門慶笑道:「謝天謝天!如今再煎他二鍾吃了,就全好了。」迎春就煎起第二鍾來吃了。西門慶一個驚魂,落向爪哇國去了。怎見得?有詩為證:

    「西施時把翠蛾顰,  幸有仙丹妙入神;

     信是藥醫不死病,  果然佛度有緣人。」

畢竟未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東京慶壽旦 苗員外揚州送歌童

    「千歲蟠桃帶露携,  携來黃閣祝期頤,

     八仙下降稱觴日,  七鳳團花織錦時;

     六合五溪輸賀軸,  四夷三島獻珍奇,

     羲和莫遣兩丸速,  願壽中朝帝者師。」

  卻說任醫官看了脉息,依舊到廳上坐下。西門慶便開言道:「不知這病症看得何如?沒的甚事麼?」任醫官道:「夫人這的病,原是產後不慎調理,因此得來。目下惡路不淨,面帶黃色,飲食也沒些要緊,走動便覺煩勞。依學生愚見,還該謹慎保重。大凡婦人產後,小兒痘後,最難調理。略有些差池,便種了病根。如今夫人兩手脉息,虛而不實。按之散大,卻又軟不能自固。這病症都只為火炎肝腑,土虛木旺,虛血妄行。若今番不治,他後邊一發了不的了。」說畢。西門慶道:「如今該用甚藥纔好?」任醫官道:「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藥。黃栢知毋為君,其餘只是地黃、黃岑之類,再加減些吃下看住,就好了。」西門慶聽了,就叫書童封了一兩銀子,送任一官做藥本。任一官作謝去了。不一時,送將藥來。李瓶兒屋里煎服,不在話下。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,回來與應伯爵坐地。想起東京蔡太師壽旦已近,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買辦龍袍錦繡,金花寶貝上壽禮物,俱已完備,即日要自往東京拜賀,算來日期已近,自山東來到東京,也有半個月日路程,連夜收拾行李進發,剛剛正好,再遲不的了。便進房來和月娘說知,如此這般。月娘道:「這咱時不說,如今忙匆匆的,你擇定幾時起身?」西門慶道:「明日起身也纔彀到哩,還得幾個日頭。」西門慶說畢,就走出外來,分付玳安、書童、畫童,打點衣服行李,明日跟隨東京走一遭。四個小廝,各各收拾行李不說。月娘便教小玉:「去請你各房娘,都來收拾你爹行李。」當下只有李瓶兒,一來有了孩子,二來服了藥,不出房來,其餘各房孟玉樓、潘金蓮一齊都到,走來的,多動手把皮廂、涼廂,裝了蟒衣、龍袍、段匹、上壽等物,共有二十多扛,又整頓了應用冠帶衣服等件,一齊完了。晚夕,三位娘子擺設酒餚和西門慶送行,席上西門慶各人叮囑了幾句,自進月娘房裡宿歇。次日把二十扛行李,先打發出門。又發了一張通行馬牌,仰經過驛遞,起夫馬迎送。各各停當,然后進李瓶兒房裡來,看了官哥兒,與李瓶兒說了句話,教他好好調理,我不久便來家看你。」那李瓶兒閣著淚道:「路上小心保重。」直送出廳來,和月娘、玉樓、金蓮打夥兒送出了大門。西門慶乘了涼轎,四個小廝騎了頭口,望東京進發。迤〈辶里〉行來,卻走了百里路程。那時日已傍晚,西門慶分付駐劄。驛官廝見送供應,過了一宵。明日天早,西門慶催促人馬,扛箱快行,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。午牌時,打中火又行。路上相遇的,無非各路文武官員,進京慶賀壽旦的,也有進生辰摃的,不計其數。又行了十來日,算前途路已不多,趲到剛剛湊巧。宿了一晚,又行勾兩日,早到東京,進了萬壽城門。那時天色將晚,趕到龍德街牌樓底下,就投翟家屋裏住歇。那翟管家聞知西門慶到了,忙的出來迎接,各敘寒暄,吃了茶。西門慶叫玳安專管行李,一一交盤進了翟家裏來。翟謙交府幹收了,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。不一時,只見剔犀官卓上列著幾十樣大菜,幾十樣小菜,都是珍羞美味,燕窩[12]、魚刺[13]絕好下飯,只沒有龍肝、鳳髓[14];其餘奇巧富麗,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,也不過如此。當直的拿著通天犀杯,斟上蔴姑酒兒,遞與翟謙。接過滴了天,然後又斟上來,把盞與西門慶,西門慶也回敬了。兩人坐下,糖果、熱楪、按酒之物,流水也似遞將上來。酒過兩巡,西門慶便對翟謙道:「學生此來,單為老太師慶壽,聊備些微禮,孝順太師,想不見卻。只是學生向有相攀的心,欲求親家預先稟過,但拜太師門下做個乾生子,也不枉了一生一世。不知可以啟口帶攜的學生麼?」翟謙道:「這個有何難哉?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,卻也極好奉承,今日見了這般盛禮,自然還要陞選官爵,不惟拜做乾子,定然允哩!」西門慶聽說,不勝之喜。飲殼多時,西門慶便推不吃酒罷。翟管家道:「再請一杯,怎的不吃了?」西門慶道:「明日有正經事,卻不敢多飲。」再四相勸,只得又吃了一杯。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,分付叫把牲口牽到後糟去。當下收過了家活,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裏安歇。排下好描金暖床,絞綃帳兒。把銀鈎掛起,露出一床好錦被,香噴噴的。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脫襪,上床獨宿孤眠,西門慶一生不慣,那一晚好難捱過也。巴到天明,正待起身,那翟家門戶重掩著,那裡討水來淨臉?直挨到巳牌時分,纔有個人把匙鑰一路開將出來。隨后一個小廝拿著手巾,一個捧著銀面盆,傾了香湯,進書房來。西門慶梳洗完畢,戴上忠靖冠,穿著外蓋衣服,一個在書房裡坐。只見翟管家出來,和西門慶廝見了坐下。當直的托出一個朱紅合子,裡邊有三十來樣美味。一把銀壺,斟上酒來,吃早飯。翟謙道:「請用過早飯,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過,然后親家搬禮物進來。」西門慶道:「多勞費心。」酒過數杯,就拏早飯來吃了,收過家活。翟管家道:「且權坐一回,學生進府去便來。」翟家去不多時,忙跑來家向西門慶說:「老爺正在書房梳洗,外邊滿朝文武官員,都各伺候拜壽,未得廝見哩。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,如今先進去拜賀,省的泯雜,學生也隨後便到了。」西門慶不勝歡喜,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幾個伴當,先把那二十扛金銀段疋,抬到太師府前,一行人應聲去了。西門慶冠帶,乘了轎來,只見亂哄哄的挨肩擦背,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。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,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。西門慶仔細一認,倒是楊州苗員外。卻不想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了。兩個同下轎作揖,敘來寒溫。原來這苗員外是第一個財主,他身上也現做個散官之職。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,那時也來上壽,恰遇了故人。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幾句,分手而別。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,但見:

    「堂開綠野,彷彿雲霄;閣起凌煙,依稀星斗。門前寬綽堪旋馬,閥閱嵬峨好豎。錦綉叢中,風送到畫眉聲巧,金銀惟裏,日映出琪樹花香。旃檀香,截成梁棟;醒酒石,滿砌階除。左右玉屏風,一個個九光紅拂;滿堂羅寶玩,一件件周鼎商彝。明晃晃懸掛著明珠十二,黑夜裡何用燈油;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,彈短鋏盡皆名士。恁地九州四海,大小官員,多來慶賀;就是六部尚書,三邊總督,無不低頭。」正是:

    「除卻萬年天子貴,  只有當朝宰相尊。」

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,只見中門關著不開,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。西門慶便問:「為何今日大事,卻不開大門?」翟管家道:「原來中門曾經官家行幸,因此人不敢打這門出入。」西門慶和翟管家進了幾重門,門上都是武官把守,一些兒也不混亂。見了翟謙,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:「從何處來?」翟管家答道:「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。」說罷,又走過幾座門,轉幾個彎,無非是畫棟雕梁,金張甲第。隱隱聽見鼓樂之聲,如在天上的一般。西門慶又問道:「這裡民居隔絕,那裡來的鼓樂喧嚷。」翟管家道:「這是老爺教的女樂,一班共二十四人,也曉得天魔舞、霓裳舞、觀音舞,凡老爺早膳、中飯、夜燕,都是奏的。如今想是早膳了。西門慶聽言未了,又鼻子裏覺得異香馥馥,樂聲一發近了。翟管家道:「這裡老爺書房將到了,腳步兒放鬆些。」轉個迴廊,只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,廳前仙鶴孔雀,種種珍禽,又有那瓊花、曇花、佛桑花,四時不謝,開的閃閃爍爍,應接不暇。西門慶還未敢闖進,交翟管家先進去了,然后挨挨排排,走到堂前。堂上虎皮太師交椅上,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,是太師了。屏風後列有四三十個美女,一個個都宮樣粧束,執巾執扇,捧擁著他。翟管家也站在一邊。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,蔡太師也起身就羢單上回了個禮,這是初相見了。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,暗暗說了幾句話下來。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,又朝上拜四拜。蔡太師便不答禮,這四拜是認乾爺了,因受了四拜。后來都以父子相稱。西門慶開言道:「孩兒沒恁孝順爺爺。今日華誕,家裡備的幾件菲儀,聊表千里鵝毛之意。願老爺壽比南山。」蔡太師道:「這怎的生受!」便請坐下,當直的拏了把椅子上來,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:「告坐了。」就西邊坐地吃茶。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:「抬禮物的都進來。」二十來扛禮物,揭開了涼箱蓋,呈上一個禮目:大紅蟒袍一套、官綠龍袍一套、漢錦二十疋、蜀錦二十疋、火浣布二十疋、西洋布二十疋、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疋,獅蠻玉帶一圍,金鑲奇南香帶一圍,玉杯犀杯各十對,赤金攢花爵杯八隻,明珠十顆;又梯已黃金二百兩,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的禮。蔡太師看了禮目,又瞧了抬上二十來扛,心下十分懽喜,連聲稱多謝不迭。便教翟管家:「收進庫房去罷。」一面分付擺酒款待。西門慶因見忙沖沖,推事故辭別了蔡太師。太師道:「既如此,下午早早來罷。」西門慶作個揖起身,蔡太師送了幾步,便不送了。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。翟管家府內有事,也作別進去。西門慶竟回到翟家來,脫下冠帶,又整的好飯吃了一頓。回到書房,打了個磕睡,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。西門慶謝了些扇金,著先去,隨后就來了。便重整冠帶,預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,做一拜匣盛了,跟隨著四個小廝,乘轎望太師府來,不題。且說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,各各請酒。自次日為始,分做三停,第一是皇親內相,第二日是尚書顯要、衙門官員,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。只有西門慶一來遠客,二來送了許多禮物,蔡太師到十分歡喜他。因此就是正日,獨獨請他一個。見說請到了新乾子西門慶,忙走出軒下相迎。西門慶再四謙遜,讓爺爺先行。自家屈著背,輕輕跨入檻內。蔡太師道:「遠勞駕從,又損隆儀,今日略坐,少表微忱。」西門慶道:「孩兒戴天履地,全賴爺爺洪福。些小敬意,何足掛懷?」兩個喁喁笑語,真似父子一般。二十個美女,一齊奏樂。府幹當直的斟上酒來,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,西門慶力辭不敢,只領的一盞,立飲而盡,隨即坐了筵席。西門慶教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,斠上了滿滿一杯。走到蔡太師席前,雙膝跪下道:「願爺爺千歲!」蔡太師滿面歡喜道:「孩兒起來。」接過便飲個完。西門慶纔起身,依舊坐下。那時相府華筵,珍奇萬狀,都不必說。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,拿賞封了諸執役人,纔作謝告別道:「爺爺貴冗,孩兒就此叩謝。后日不敢再來求見了。」出了府門,仍到翟家安歇。次日,要拜苗員外,著玳安跟尋了一日,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。玳安拏著帖子通報了。苗員外來出迎道:「學生一個兒坐著,正想個知心的朋友講講,恰好來湊巧。」就留西門慶筵燕,西門慶推卻不過,只得便住了。當下山餚海錯,不記其數。又有兩個歌童,生的眉清目秀,開喉音唱幾套曲兒。西門慶指著玳安、琴童、書童、畫童,向苗員外看著:「那班蠢材,只顧吃酒飯,卻怎地比的那兩個?」苗員外笑道:「只怕伏侍不的。老先生若愛時,就送上也何難。」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。飲到更深,別了苗員外,依舊來翟家歇。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,各各請酒,留連了八九日。西門慶歸心如箭,便叫玳安收拾行李。那翟管家苦死留住,只得又吃了一夕酒,重敘姻親,極其眷戀。次日,早起辭別,望山東而行。一路水宿風餐,不在話下。且說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,姊妹每眼巴巴望西門慶回來,多有懸掛。在屋裡做些針指,通不出來間耍。只有那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以玉,嬌模喬樣,在丫環夥裏,或是猜枚,或是抹牌,說也有,笑也有,狂的通沒些成色,嘻嘻哈哈,也不顧人看見,只想著與陳經濟抅搭,便心上亂亂的焦燥起來。多少長吁短嘆,托著腮兒,呆登登本待要等經濟回來,和他做些營生。又不道經濟每日在店裡沒的閒。欲要自家出來尋著他,又有許多丫頭,往來不方便。日裡便似熬盤上蟻子一般,跑進跑出,再不坐在屋裡。那一日正是風和日暖,那金蓮身邊帶著許多麝香、合香,走到捲棚後面,只望著雪洞裡。那經濟日在店裡,那得脫身進來?望了一回不見,只得來到屋裡,把筆在手,吟哦了幾聲,便寫一封書封著,叫春梅逕送與陳姐夫。經濟接著,拆開從頭一看,卻不是書,一個曲兒。經濟看罷,慌的丟了買賣跑到捲棚後面看,只見春梅回房去對潘金蓮說了。不一時也跑到捲棚下,兩個遇著,就如餓眼見瓜皮一般,禁不的一身直鑽到經濟懷裡來,捧著經濟臉,一連親了幾個嘴,咂的舌頭一片聲响,道:「你負心的短命賊囚!自從我和你在屋裡,被小玉撞破了去後,如今一向都不得相會,這幾日你爺爺上東京去了,我一個兒坐炕上,淚汪汪只想著你,你難道耳根兒也不熱的?我仔細想來,你恁地薄情,便去著也索羅休。只到了其間,又丟你不的。常言:『痴心女子負心漢』,只你也全不留些情!」正在熱鬧間,不想那玉樓冷眼瞧破,忽然抬頭看見,順手一推,險些兒經濟跌了一交。慌忙驚散不題。那日吳月娘、孟玉樓、李瓶兒同一處坐地,只見玳安慌慌的跑進門來,見月娘磕了個頭道:「爹回來了。小的一路騎頭口,拏著馬牌先行,因此先到家。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里遠近了。」月娘道:「你曾吃飯沒有?」玳安道:「從早上吃來,卻不曾吃中飯。」月娘便教玳安廚下吃飯去。又教整飯,待大官人回來,自和六房姊妹同夥兒到廳上迎接。正是:

    「詩人老去鶯鶯在,  公子歸時燕燕忙。」

四人閑話多時,卻早西門慶到前下轎了。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。西門慶先和月娘廝見畢,然后孟玉樓、李瓶兒、潘金蓮依次見了。西門慶和六房妻小,各敘寒溫。落后書童、畫童也來磕了六房的頭,自去廚下吃飯。西門慶把路上辛苦,并到翟家住下,明日蔡太師厚情,與內相日日吃酒事情,備細說了一遍。因問李瓶兒:「孩子這幾時好麼?你身子怎地調理?吃的任醫官藥,有些應驗麼?我雖則往東京,一心只弔不下家事哩!店裡又不知怎樣,因此急忙回來。」李瓶兒道:「孩子也沒甚事,我身子吃藥后,略覺好些。」月娘一面教眾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,一面做飯與西門慶吃,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。西門慶晚就在月娘房裏歇了兩夜,是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,懽愛之情,多不必說。次日,陳經濟和大柤來廝見了,說了些店裡的帳目,應伯爵和常時節打聽的大官人來家,都來望西門慶。出門廝見畢,兩個一齊說:「哥哥一路辛苦。」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,及太師管待情分,備細說了一遍,兩人只顧稱羡不已。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了一日酒,常時節臨起身,向西門慶道:「小弟有一事相求,不知哥可照顧麼?」說著只是低了臉,半含半吐。西門慶道:「但說不妨。」常時節道:「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,待要尋間房子安身,卻沒有銀子,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兒,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錢,送還哥哥。」西門慶道:「相處中說甚利錢!我如今忙忙地,那討銀子?且待到韓夥計貨船來家,自有個處。」說罷,常時節、應伯爵作謝去了,不在話下。且說苗員外自與西門慶相會在太師府前,便請了一席酒,席上又把兩個歌童許下了。那一日西門慶歸心如箭,卻不曾作別的他,竟自歸來了。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,伴當來翟家問著。那翟家說:「三日前西門大官家去了。」伴當回話,苗員外纔曉的。卻不道君子一言,快馬一鞭。不送去也罷,不和我合著氣,只后邊說不的話了。便叫過兩個歌童,分付道:「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,席上把你兩個許下他。如今他離東京回家去了,我目下就要送你們過去,你們早收拾包裹,待我稍下書打發你們。」那兩個歌童,一齊陪告道:「小的每伏侍的員外多年了,卻為何今日閃的小的們不好。又不知西門大官性格怎地,今日還要員外做主。」員外道:「你們卻不曉的,西門大官家裡,豪富潑天,金銀廣布,身居著右班左職,現在蔡太師門下做個乾兒子。就內相朝官,那個不與他心腹往來?家裡開著兩個綾段舖,如今又要開個標行,近的利錢也委的無數,況兼他性格溫柔,吟風弄月,家裡養個七八十個著頭,那一個不穿綾著襖。後房裡擺著五六房娘子,那一個不插珠挂金,那些小優們戲子們,個個借他錢鈔,服他差使。平康巷、青水巷這些角伎,人人受他恩惠,這也不消說的。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,已把小的子許下他了。如今終不成改個口哩?」那歌童又說道:「員外這幾年上不知費盡多少心力,教的俺們彈唱哩。如今才曉得些絃索,卻不留下自家歡樂,怎地倒送與別人快話?」說罷,不覺地撲簌簌哩吊下淚來。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,說道:「小的子,你也說的是!咱也何苦定要是這等?只是:『人而無信,不知其可也。』那孔聖人說的話,怎麼違得?如今也由不得你。待咱修書一封,差令伴當送你去,教他把隻眼兒好生看覷你們。你到那邊快活,也強似在我這裡一般。」就叫那門管先生寫著一封通候的八行書信,後面又寫那相送歌童,求他青目的語兒。又寫個禮單兒,把些尺頭書帕,做個通問的禮兒。差了苗秀、苗實,齎拏書信,護送兩個歌童,一霎時拴上了頭口,帶了被囊行李,直到山東西門慶家來。那兩個歌童當時忍不住腮邊淚滴,又是主命難違,只得插燭也似磕了幾個頭,謝辭了員外,番身上馬,迤邐行來,見那青山環馬首,綠水繞行鞭,酒帘深樹裡,草舍落霞前。止為那遏行雲歌聲絕代,不覺的辭恩主跋涉風煙,這兩個思鄉念主,把那些檀板風流,陽春白雪兒多忘卻。這兩個忙投急趁,止思量早完公事,披星帶月的夜忘眠。正是:

    「朝為苗府清哥客,  暮作西門侑酒人。」

遠遠望見綠樹林中,挂著一個望子。那歌童道:「哥,走了這一日了,肚里有些飢了,且吃盃酒兒去。」只見四個人兒滾鞍下馬,走入店中。那招牌上面寫的好說:「神仙留玉佩,卿相解金貂。」真個是好酒店也!四人坐下,喚顧買打上兩角酒來。攘個葱兒、蒜兒、大賣肉兒、豆腐菜兒[15],舖上幾碟,正待舒懷暢飲。忽地哩回頭看時,止見粉壁上飛白字,寫著兩行說道:

    「千里不為遠,  十年歸未遲;

     總在乾坤內,  何須嘆別離?」

正對著兩個歌童眼兒,不覺的賣藥有病的了,動人心處,撲簌簌流下兩行淚來,說道:「哥,我們隨著員外,指望一蒂兒到底。誰想酒席中間,一言兩句,竟把我們送與別人。人離鄉賤,未知去後若何?」那苗秀、苗實把好言知慰了一番,吃了飯,上馬又走。四個生口,十六個蹄兒,端的是走的好。不多幾個日頭,就到東平洲清河縣地面。四人拴了生口,下馬訪問端的,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門慶家府裡投下。卻說那西門慶,自從東京到家,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,日日三朋四友。既要與大娘兒接風,又要與各房兒繾綣,朝朝殢雨尤雲。以此不曾到衙門裡去走,連那告駕的帖兒,也不曾消的。那日清閒無事,且到衙門裡升堂畫卯,把那些解到的人犯,也有姦情的、鬭歐的、賭賻的、竊盜的,一一重問一番。又把那些投到文書,一一押到日僉押了一會。乘了一乘涼轎,幾個牢子喝道了,簇擁來家。只見那苗秀、苗實與那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了,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,隨到前廳,雙膝跪下稟說:「小的是楊州苗員外,有書拜候老爺。」磕個頭起在一邊。那西門慶舉個手說著起來,就把苗員外別來的行徑,寒暄的套語,問了一會。就叫書童把銀剪子剪開護封,拆了內函封袋,打開副啟,細細看時,只見那苗秀、苗實依先跪下,奉過那許多禮物說道:「這是俺員外一點孝心,求老爹俯納。」西門慶喜之不勝,連忙叫玳安收起禮物,請起苗秀、苗實,說道:「我與千里相逢,不想就蒙員外情投意合,十分相愛,就把歌童相許,那時酒中說話,咱也忘卻多時。因為那歸的忙促,不曾叩府辭別。正在想著,不意一諾千金,遠蒙員外記憶。我記得那古人交誼,止有那范張結契,千里相從,古今以為美談。如今你們那個員外,委的也是難的!」稱長道好,細細又感謝了一番。只見那兩個歌童通新走過。又磕幾個頭,說道:「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爺,萬求老爺青目。」西門慶見兩個兒生得清秀,真真嫋嫋媚媚。雖不是兩節穿衣的婦人,卻勝似那唇紅齒白的妮子。歡天喜地,就請四位管家前廳茶飯。一面整辦厚禮,綾羅細軟,修書答謝員外。一面收拾房間,就叫兩個歌童,在于書房伺候著。只見那應伯爵諸人,聞此事知此事,通來探望。西門慶就叫玳安裡邊討出菜蔬、嗄飯、點心、小酒,擺著八仙卓兒,就與諸人燕飲,就叫兩個歌童前來唱,只見捧著擅板,拽起歌,唱一個:

    〔新水令〕  「小園昨夜放江梅,另一番動人風味。梨花迎笑臉,楊柳妒腰圍。試問荼{艹縻}開到海棠未?」

    〔駐馬聽〕  「野徑疎籬,陣陣香風來燕子;小園幽砌,紛紛晴雨過林西。芳心不與蝶潛知,暗香未許蜂先覺。闌遍倚,不知多少傷心處?」

    〔雁兒落帶得勝令〕  「我則見碧陰陰西施鎖翠,紅點點鶗鳺拋珠淚;無仙仙砑光帽帽簪,虛飄飄花谷樓前墜。尚兀是芳氣襲人衣,豔質易沾泥。落處魚驚,飛來蝶欲迷。尋思憑誰寄,還悲花源未可期。」

那西門慶點著頭道:「果然唱得好!」那兩個歌童打個半跪兒,跪將下告道:「小的們還學得些小詞兒,一發歌與老爹聽。」西門慶說道:「這卻更好。」便教歌詞:

    「試裂齊紈,施鉛槧,爰圖春牧。草淺淺細舖平野,散騎黃犢。一卷殘書牛背穩,數聲短笛煙光綠。想按圖題詠,賦新詞,勞心曲。  文章妙,傳芸局;音調促,偕絲竹。倚清歌,追和陽春難續。一代風流誇好事,可堪膾炙人爭錄。羨先生想像,賦高唐,情詞足。」

又:

    「晝出耕圖,郊原外,東阡西陌。町疃曲群山環翠,岸塍聯絡,綠遍田疇多黍稌,麥纂纂蠶盈箔。彷彿有溪小繞柴門,山如削。  扶藜杖,徑丘壑;穿林藪,聽猿鶴。子耕耘,前妻饁服勞耕作。喬木陰森流憩處,皤然捫腹舒雙腳,羨先生想像詠豳風,村田樂。」

    「寫就丹青,新圖好,溪山環繞。隱隱遍沙汀水岸,綠蘋紅蓼。一派秋光連浦淑,短蓑篛笠煙波渺。看此時網得幾鮮鱗,鱸魚小。  漁唱起,飛鴻杳;江月白,歸雲少。倚蓬窗,試覓舊盟鷗鳥。借問忘機當日事,何如此際心情悄。羨先生想像詠滄浪,起塵表。」

又:

    「四野雲垂,冰花醉,平舖茅屋。紅爐暖,妻煨山芋。自斟醽醁,課僕採薪外戶。呼兒引鶴翻平陸,攬此景寫入畫圖中,娛心目。  鍾貴富,天之祿;懼盛滿,吾之欲。聘姘奇。攄寫好詞盈軸。愧我倡酬才思澀,輸他文采機關熟。羨先生想像樂桑榆,顏如玉。」

果然是聲遏行雲,歌成白雪,引的那後邊娘子們吳月娘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都來聽著,十分歡喜。齊道:「唱的好。」只見潘金蓮在人叢裡,雙眼直射那兩個歌童,口裡暗暗低言道:「這兩個小夥子,不但唱的好,就他容貌也標致的緊。」心下便已有幾分喜他了。當下西門慶打發兩個歌童東廂房安下,一面叫擺飯與苗秀、苗實吃,一面整頓禮物回書,答謝苗員外。

畢竟未知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周濟常時節 應伯爵舉荐水秀才

    「斗積黃金侈素封,  蘧蘧莊蝶夢魂中,

     曾聞郿鄔光難駐,  不道銅山運可窮;

     此日分籯推鮑子,  當年沉水笑龐公,

     悠悠末路誰知己,  惟有夫君尚古風。」

  這八句單說人生世上,榮華富貴,不能常守。有朝無常到來,恁地堆金積玉,出落空手歸陰。因此西門慶仗義疎財,救人貧難,人人都是贊嘆他的,這也不在話下。當日西門慶留下兩箇歌童祇候著:「遇有呼喚,不得有違。」兩人應諾去了。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,又賞了些銀錢。苗實、苗秀磕頭謝了出門。後來兩個歌童,西門慶畢竟用他不著,都送太師府去了。正是:

    「千金散盡教歌舞,  留與他人樂少年。」

卻說常時節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門慶的事情,還不得個到手,房主又日夜催迸了不的。恰遇西門慶自從在東京來家,今日也接風,明日也接風,一連過了十來日,只不得個會面。常言道:「見面情難盡。「一個不見,卻告訴誰?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,問聲說不在,就空回了。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:「你也是男子漢,大丈夫,房子沒間住,吃這般懊惱氣!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,今日求些周濟,也做了瓶落水!」說的常時節有口無言,呆登登不敢做聲。到了明日,早起身尋了應伯爵,來到一個酒店內。只見小小茅簷兒,靠著一灣流水。門前綠樹陰中,露出酒望子來。五七個火家,搬酒搬肉不住的走。店裡橫著一張櫃檯,掛幾樣鮮魚鵝鴨之類,到潔淨可坐。便請伯爵店裡吃三盃去。伯爵道:「這卻不當生受。」常時節拉了到店裡坐下,量酒打上酒來,擺下一盤薰肉,一盤鮮魚。酒過兩巡,常時節道:「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,這幾日通不能勾會,房子又催迸的緊。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,耐不的五更抽身,專求哥趁早大官人還沒出門時,慢慢地候他。不知哥意下如何?」應伯爵道:「受人之托,必當終人之事。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。」兩個人又吃過幾盃。應伯爵便推:「早酒不吃罷。」常時節又勸一盃。等還酒錢,一同出門,逕奔西門慶屋裡來。那時正是新秋時候,金風荐爽。西門慶連醉了幾日,覺精神減了幾分。正遇周內相請酒,便推事故不去。自在花園藏春塢遊玩。原來西門慶后園那藏春塢,有的是菓樹鮮花兒,四季不絕。這時雖是新秋,不知開著多少花朵在園裡。西門慶無事在家,只是和吳月娘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五個在花園裡頑耍。只見西門慶頭戴著忠靖冠,身穿柳綠緯羅直身粉頭靴兒。月娘上穿柳綠杭絹對衿襖兒,淺藍水紬裙子,金紅鳳頭高底鞋兒。孟玉樓上穿鴉青段子襖兒,鵝黃紬裙子,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兒。潘金蓮上穿著銀紅縐紗白絹裏對衿衫子,荳綠沿邊金紅心比甲兒,白杭絹畫拖裙子,粉紅花羅高底鞋兒。只有李瓶兒上穿素青杭絹大衿襖兒,月白熟絹裙子,淺藍玄羅高底鞋兒。四個妖妖嬈嬈,伴著西門慶尋花問柳,好不快活。且說常時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,問知大官人在屋裡,懽的坐著等了好半日,卻不見出來。只見門外書童和畫童兩個抬著一隻箱子,都是綾絹衣服,氣吁吁走進門來,亂嚷道:「等了這半日,還只得一半!」就廳上歇下。應伯爵便問:「你爹在那裡?」書童道:「爹在園裡頑耍哩。」伯爵道:「勞你說聲。」兩個依舊抬著進去了。不一時書童出來道:「爹請應二爹、常二叔少待,便出來。」兩人坐著等了一回,西門慶纔走出來。二人作了揖,便請坐地。伯爵道:「連日哥吃酒忙,不得些空。今日卻怎的在家裡?」西門慶道:「自從那日別後,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,醉的了不的,通沒些精神。今日又有人請酒,我只推有事不去。」伯爵道:「方纔那一箱衣服,是那里抬來的?」西門慶道:「這目下交了秋,大家都要添些秋衣。方纔一箱是你大嫂子的,還做不完,纔勾一半哩。」常時節伸著舌頭道:「六房嫂子就六箱了,好不費事!小戶人家,一疋布也難的。恁做著許多綾絹衣服,哥果是財主哩!」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。伯爵道:「這兩日杭州貨船怎地還不見到?不知他買賣貨物何如?前日哥許下李三、黃四的銀子,哥許他待門外徐四銀到手,湊放與他罷!」西門慶道:「貨船不知在那里擔閣著,書也沒稍封寄來。好生放不下。李三、黃四的,我也只得依你了。」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,乘間便說:「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,一向哥又沒的空,不曾說的。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,每日被嫂子埋怨。二哥只麻作一團,沒個理會。如今又是秋涼了,身上皮襖兒,又當在典舖哩。哥若有好心,常言道:『救人須救時無。』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。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了,人走動也只是哥的體面。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,早些周濟他吧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當先曾許下他來。因為東京去了這番,費的銀子多了。本待等韓夥計到家,和他理會。要房子時,我就替他兌銀子買。如今又恁地要緊?」伯爵道:「不是常二哥要緊,當不的他嫂子聒絮,只得求哥早些便好。」西門慶躊躇了半晌,道:「既這等,也不難。且問你,要多少房子纔勾住了?」伯爵道:「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,一間客坐,一間床房,一間廚灶,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。論著價銀,也得三四個多銀子。哥只早晚湊些,交他成就了這樁事罷。」西門慶道:「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拏去。買件衣服,辦些家活,盤攪過來。待尋下房子,我自兌銀與你成交,可好麼?」兩個一齊謝道:「難得哥好心。」西門慶便叫書童:「去對你大娘說,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。」書童應諾去了。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,遞與西門慶。西門慶對常時節道:「這一包碎銀,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,你拿去好雜用。」打開與常時節看,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。常時節接過放在衣袖裡,就作揖謝了。西門慶道:「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,只等你尋下房子,一攪果和你交易。你又沒曾尋的,如今即忙便尋下,待我有銀,一起兌去便了。」常時節又稱謝不迭。三個依舊坐下。伯爵便道:「幾個古人,輕財好施,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,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。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,後來子孫不好,連祖宗墳土也不保。可知天道好還哩!」西門慶道:「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,曾肯埋沒在一處?也是天生應人用的,一個人堆積,就有一個人缺少了。因此積下財寶,極有罪的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積玉堆金始稱懷,  誰知財寶禍根 ,

     一文愛惜如膏血,  仗義翻將笑作呆;

     親友人人同陌路,  存形心死定堪哀,

     料他也有無常日,  空手俜伶到夜臺。」

正說著,只見書童托出飯來,三人吃了。常時節作謝起身,袖著銀子懽的走到家來。剛剛進門,只見那渾家鬧炒炒嚷將出來,罵道:「梧桐葉落滿身,光棍的行貨子!出去一日,把老婆餓在家裡,尚兀是千懽萬喜到家來,可不害羞哩!房子沒的住,受別人許多酸嘔氣,只教老婆耳躲裡受用。」那常二只是不開口。任老婆罵的完了,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,放在桌兒上,打開瞧著道:「孔方兄,孔方兄,我瞧你光閃閃响噹噹的無價之寶,滿身通麻了,恨沒口水嚥你下去。你早些來時,不受這淫婦幾場合氣了!」那婦人明明看見包里十二三兩銀子一堆,喜的搶近前來,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。常二道:「你生世要罵漢子,見了銀子,就來親近哩!我明日把銀子去買些衣服穿,好自去別處過活,卻再不和你鬼混了。」那婦人陪著笑臉道:「我的哥,端的此是那里來的這些銀子?」常二也不做聲。婦人又問道:「我的哥,難道你便怨了我?我只是要你成家。今番有了銀子,和你商量停當,買房子安身,卻不好?到恁地喬張致!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,憑你怨我,也是枉了!」常二也不開口。那婦人只顧饒舌,又見常二不揪不採,自家也有幾分慚愧了,禁不的吊下淚來。常二看了,嘆口氣道:「婦人家不耕不織,把老公恁地發作!」那婦人一發吊下淚來。兩個人都閉著口,又沒個人勸解,悶悶的坐著。常二尋思道:「婦人家也是難做。受了辛苦埋怨人,也怪他不的。我今日有了銀子,不採他,人就道我薄情。便大官人知道,也須斷我不是。」就對那婦人笑道:「我自耍你,誰怪你來?只你時常聒噪,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。卻誰怨你來?我明白和你說,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,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裡吃了三盃,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。恰好大官人正在家,沒曾去吃酒。多虧了應二哥,不知費許多唇舌,纔得這些銀子到手。還許我尋下房子,一頓兌銀與我成交哩!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。」那婦人道:「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。如今又不要花費開了,尋件衣服過冬,省的耐冷。」常二道:「我正要和你商量,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,辦幾件家活在家裡。等有了新房子,搬進去也好看些。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。後日搬了房子,也索請他坐坐是。」婦人道:「且到那時,再作理會。」正是:

    「惟有感恩并積恨,  萬年千載不生塵。」

常二與婦人兩個說了一回,那婦人道:「你那里吃飯來沒有?」常二道:「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,你沒曾吃飯,就拿銀子買了米來。」婦人道:「仔細拴著銀子,我等你就來。」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。不一時買了米,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兒,笑哈哈跑進門來。那婦人迎門接住道:「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?」常二笑道:「剛纔說了許多辛苦,不爭這一些羊肉,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。」那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:「狠心的賊,今日便懷恨在心,看你怎的奈何了我?」常二道:「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,饒我小淫婦罷,我也只不饒你哩!試試手段看。」那婦人聽說,笑的走井邊打水去了。當下婦人做了飯,切了一碗羊肉,擺在卓兒上,便叫:「哥吃飯。」常二道:「我纔在大官人屋裡吃的飯,不要吃了。你餓的慌,自吃些罷。」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。收了家活,打發常二去買衣服。常二袖著銀子,一直奔到大街上來。看了幾家,都不中意。只買了領青杭絹女襖,一條綠紬裙子,月白雲紬衫兒,紅綾襖子兒,白紬子裙兒,共五件;自家也對身買了件鵝黃綾襖子,丁香色紬直身兒,又有幾件布草衣服。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。打做一包,背著來到家中,教婦人打開看看。那婦人忙打開來瞧著,便問:「多少銀子買的?」常二道:「六兩五錢銀子買來。」婦人道:「雖沒的便宜,卻直這些銀子。」一面收拾箱籠放好,明日去買家活。當日婦人懽天喜地過了一日,埋怨的話都吊在東洋大海去了,不在話下。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,自打發常時節出門,依舊在廳上坐的。西門慶因說起:「我雖是個武職,恁的一個門面,京城內外也交結的許多官員。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,那些通問的書柬,流水也是往來。我又不得細工夫,多不得料理。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們在屋裡,好教他寫寫,省些力氣也好;只沒個有才學的人。你看有時,便對我說。我須尋間空房與他住下,每年算還幾兩束脩與他養家。卻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。」伯爵道:「哥不說不知。你若要別樣卻有,要這個到難。怎的要這個到沒?第一要才學,第二就要人品了。又要好相處,沒些說是說非,翻唇弄舌,這就好了。若只是平平才學,又做慣搗鬼的,怎用的他?小弟只有祖父相處一個朋友生下來的孫子,他現是本州一個秀才。應舉過幾次,只不得中。他胸中才學,果然班馬之上。就是他人品,也孔孟之流。他和小弟通家兄弟,極有情分的。曾記他十年前應舉,兩道策,那一科試官極口贊他好。卻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,便不中了。後來連走了幾科不中,禁不的髮白鬢斑。如今他雖是飄零書劍,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,三四帶房子,整的潔淨住著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家幾口兒也勾用了,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?」應伯爵道:「當先有的田房,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。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!」西門慶道:「原來是賣過的田,算甚麼數!」伯爵道:「這果是算不的數了。只他一個渾家,年紀只好二十左右,生的十分美貌。又有兩個孩子纔三四歲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家有了美貌渾家,那肯出來?」伯爵道:「喜的是兩年前,渾家專要偷漢,跟了個人上東京去了。兩個孩子,又出痘死了。如今止存他一口,定然肯出來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恁地說的他好,都是鬼混!你且說他姓甚麼?」伯爵道:「姓水。他才學果然無比,哥若用他時,管情書柬、詩詞、歌賦,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哩。人看了時,都道西門大官恁地才學哩!」西門慶道:「你纔說這兩樁,都是吊慌。我卻不信你的吊慌。你有記的他些書柬兒,念來我聽。看好時,我便請他來家,撥間房住下。只一口兒,也好看承的。尋個好日子,便請他也罷。」伯爵道:「曾記得他稍書來,要我替他尋個主兒。這一封書,略記的幾句,念與哥聽〔黃鶯兒〕:

    

    『書寄應哥前,別來思,不待言。滿門兒托賴都康健。舍字在邊傍立著官,有時一定求方便。羨如椽,往來言疏,落筆起雲煙。』

西門慶聽畢,呵呵大笑將起來道:「他滿心正經,要你和他尋個主子,卻怎的不稍封書來。到寫著一隻曲兒?又做的不好,可知道他才學荒疎,人品散彈哩。」伯爵道:「這到不要作准他。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。小弟兩三歲時節,他也纔勾四五歲。那時就同吃糖糕餅果之類,也沒些兒爭論。後來大家長大了,上學堂讀書寫字,先生也道:『應二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,後來已定長進。』落後做文字,一樣同做,再沒些妒忌。日裡同行同坐,夜裡有時也同一處歇。到了戴網子,尚兀是相厚的。因此是一個人一般,極好兄弟。故此不拘形跡,便隨意寫個曲兒。我一見了,也有幾分著惱。後想一想,他自托相知,纔敢如此,就不惱罷了。況且那隻曲兒,也到做的有趣。哥卻看不出來。第一句說:『書寄應哥前』是啟口,就如人家寫某人見字一般,卻不好哩?第二句說:『別來思,不待言。』這是敘寒溫了。簡而文,又不好哩?第三句是:『滿門兒托賴都康健』這是說他家沒事故了。後來一發好的緊了!」西門慶道:「第五句是甚麼說話?」伯爵道:「哥不知道,這正是拆白道字,尤人所難。『舍』字在邊旁,立著『官』字,不是個『館』字?若有館時,千萬要舉荐。因此說『有時定要求方便。』『羡如椽』,他說自家一筆如椽。做人家往來的書疏,筆兒落下去,其煙滿紙,因此說:『落筆起雲煙。』哥,你看他詞裡,有一個字兒是閑話麼?只這幾句,穩穩把心窩里事都寫在紙上,可不好哩!」西門慶被伯爵說了他恁地好處,到沒的說了。只得對伯爵道:「你既說他許多好處,且問你有正經的書札,拏些我看看,我就請了他。」伯爵道:「他做的詞賦也有在我處,只是不曾帶得來哥看。我還記的他一篇文字,做得甚好。就念與哥聽著:

    『一戴頭巾心甚懽,豈知今日誤儒冠。別人戴你三五載,偏戀我頭三十年。要戴烏紗求閣下,做篇詩句別尊前。此番非是吾情薄,白髮臨期太不堪!今秋若不登高第,踹碎冤家學種田。』

    『維歲在大比之期,時到揭曉之候。訴我心事,告汝頭巾。為你青雲利器望榮身,誰知今日白髮盈頭戀故人。嗟乎!憶我初戴頭巾,青青子襟;承汝枉顧,昂昂氣忻。既不許我少年早發,又不許我久屈待伸。上無公卿大夫之職,下非農工商賈之民。年年居白屋,日日走黌門。宗師案臨,膽怯心驚。上司迎接,東走西奔。思量為你,一世驚驚嚇嚇,受了若干辛苦。一年四季,零零碎碎,被人賴了多少束修銀。告狀助貧,分穀五斗,祭下領支肉半斤。官府見了,不覺怒嗔;早快通稱,盡道廣文。東京路上,陪人幾次;兩齋學霸,惟吾獨尊。你看我兩隻皁靴穿到底,一領藍衫剩布筋。埋頭有年,說不盡艱難悽楚;出身何日,空歷過冷淡酸辛。賺盡英雄,一生不得文章力;未沾恩命,數載猶懷霄漢心。嗟乎!哀哉!哀此頭巾!看他形狀,其實可衿。後直前橫,你是何物?七穿八洞,真是禍根。嗚呼!沖霄鳥兮未垂翅,化龍魚兮已失鱗。豈不聞久不飛兮一飛登雲;久不鳴兮一鳴驚人。早求你脫胎換骨,非是我棄舊憐新。斯文名器,想是通神。從茲長別,方感洪恩。短詞薄奠,庶其來歆。理極數窮,不勝具懇。就此拜別,早早請行。』」

伯爵念罷,西門慶拍手大笑道:「應二哥,把這樣才學就做了班揚了。」伯爵道:「他人品比才學又高,如今且說他人品罷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且說來。」伯爵道:「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。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,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。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,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。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,再不起一些邪念。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,見是一個聖人一般,歹去日夜括他。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,便口軟勾搭上了。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,閧動街坊,人人都說他無行。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。若哥請他來家,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,你看水秀才亂麼?再不亂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既前番被主人趕了出門,一定有些不停當哩。二哥雖與我相厚,那樁事不敢領教。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。且待他來時再處。」

畢竟未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五十七回 道長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勸捨陀羅經

    「本性員明道自通,  番身跳出網羅中,

     修成禪那非容易,  煉就無生豈俗同,

     清濁幾番隨運轉,  闢門數仞任西東,

     逍遙萬億年無計,  一點神光永注空。」

 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,向來有個永福禪寺,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,開山是那萬迴老祖。怎麼叫做萬迴老祖?因那老師父七八歲的時節,有個哥兒從軍邊上,音信不通,不知生死。因此上那老娘兒思想那大的孩兒,掉不下的心腸,時常在家啼哭。忽一日,那孩子問著母親說道:「娘這等清平世界,孩兒們又沒的打攪你。頓頓兒小米飯兒,咱家也儘挨的過。恁地哩你時時掉下淚來?娘你說與咱,咱也好分憂哩。」那老娘兒就說:「小孩子,你還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!自從你老頭兒去世,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,四五年地信兒也不捎一個來家。不知他死生存亡,教我老人家怎生弔的下?」說了又哭起來。那孩子說:「早是這等,有何難哉?娘,如今哥在那裏?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,抓著哥兒,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,卻不是好?」那婆婆一頭哭,一頭笑起來,說道:「怪呆子!說起你哥在恁地,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,便可去的。直在那遼東地面,去此一萬餘里,就是那好漢子,也走得要不的。直要四五個月纔到哩。笑你孩兒家怎麼去的?」那孩子就說:「嗄!若是果在遼東,也終不在個天上,我去去,尋哥兒就回也。」只見把靸鞋兒繫好了,把直裰兒整一整,望著婆兒拜個揖,一溜煙去了。那婆婆叫之不應,追之不及,愈添愁悶。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,捱肩插背,拏湯送水,說長道短,前來解勸。也有說的是的,說道:「孩兒門怎去的遠?早晚間卻回也。」因此婆婆也收著兩眶眼淚,悶悶的坐地。看看紅日西沉,東鄰西舍,一個個燒湯煮飯,一個上榻關門。那婆婆探頭探腦,那兩隻眼珠兒一直向外,恨不的趕將上去。只見遠遠的望見那黑魆魆影兒頭有一個小的兒來也。那婆婆就說:「靠天靠地,靠著日月三光,若得俺小的子兒來也,也不負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!」只見那萬迴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,說:「娘你還未睡炕哩。咱已到遼東抓著哥兒,討的平安家信來也。」婆婆笑道:「孩兒你不去的正好,免教你老人家掛心。只是不要弔著謊,哄著老娘。那里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?」孩兒道:「娘你不信麼?」一直里卸下衣包,取出平安家信,果然是那哥兒手筆。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的,也是那個婆婆親手縫紉的,毫厘不差。因此哄動了街坊,叫做「萬回」。日後捨俗出家,就叫做萬回長老。果然是道德高妙,神通廣大。曾在那後趙皇帝石虎跟前,吞下兩升鐵針兒;又在那梁武皇殿下,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。因此勑建那永福禪寺,做那萬回老祖的香火院。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。正是:

    「神僧出世神通大,  聖主尊隆聖澤深。」

不想那歲月如梭,時移事改。只見那萬迴老祖歸天圓寂,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,一個個多化去了。只見有個憊賴的和尚,撇賴了百丈清規,養婆兒,吃燒酒[16],咱事兒不弄出來?打哄了燒苦葱,咱勾當兒不做?卻被那些潑皮賴虎,常常作酒撈錢抵當。不過一會兒,把袈裟也當了,鍾兒、磬兒多典了,殿上一椽兒賣了,沒人要的燒了,磚兒、瓦兒換酒吃了。弄得那雨淋風刮,佛像兒倒了,荒荒涼涼。燒香的也不來了。主顧門徒、做道場的、荐亡的,多是關大王賣豆腐,鬼兒也沒的上門了!一片鍾鼓道場,忽變做荒煙衰草!驀地里,三四十年,那一個扶衰起廢?原來那寺里有個道長老,原是西印度國出身。因慕中國清華,發心要到上方行腳。打從那流沙河、星宿海、漼兒水地方,走了八九個年頭,才到中華區處。迤邐來到山東地方,卓錫在這個破寺院裏面。面壁九年,不言不語。真個是:

    「佛法原無文字障,  工夫好向定中尋。」

忽一日,發個念頭,說道:「呀!這寺院兒坍塌的這模樣了。你看這些蠢頭村胸的禿驢,止會吃酒口童飯。把這古佛道場,弄得赤白白地,豈不可惜!那一個尋得一磚半尾,重整家風?常記的古人說得好:『人傑地靈。』事到今日 咱不做主,那個做主?咱不出頭,那個出頭兒?且前日山東有個西門大官官,居錦衣之職。他家私巨萬,富比王侯。家中那一件沒有?前日餞送未西廉御史,曾在咱這裏擺設酒席。他因見咱這裏寺宇傾頹,就有個舍錢布施,鼎建重新的意思。咱那時口雖不言,心窩里已有下幾分了。今日呵,若得那個檀越為主作倡,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!咱須辦自家去走一遭。」當時間喚起法子徒孫,打起鐘,敲起鼓,舉集大眾,上堂宣揚此意。那長老怎生打扮?只見

    「身上禪衣猩血染,  雙環掛耳是黃金,

     手中錫杖光如鏡,  百八胡珠耀日明;

     開覺明路現金繩,  提起凡夫夢亦醒,

     龐眉紺髮銅鈴眼,  道是西天老聖僧。」

那長老宣揚已畢,就教行者拏過文房四寶,磨起龍香劑,飽揝鬚筆,展開烏絲欄,寫著一篇疏文。先敘那始末根由,後勸人捨財作福。寫的行行端正,字字清新。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,從此辭了大眾,著上了禪鞋,戴上個斗篷笠子,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府里來。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,轉到後廳,直到捲棚下卸了衣服。走到吳月娘房內,把那應伯爵荐水秀才的事體,說了一番。就說道:「咱前日東京去的時節,多虧那些親朋齊來與咱把盞。如今少不的也要整辦些兒小酒回答他。倒今日空間,沒件事體,就把這事兒完了也罷。」當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籃兒,到十市街坊買下些時鮮菓品,豬羊魚肉。腌臘雞鵝嗄飯之類。分付了當,就分付小廝分頭去請各位。一面拉者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兒房裏來看官哥。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、西門慶。西門慶道:「娘兒來看孩子哩。」李瓶兒就叫奶子抱出官哥。見眉目稀疎,就如粉塊裝成一般,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懷里來,月娘把手接著,抱起道:「我的兒,恁地乖覺。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。」又向那孩子說:「兒長大起來,恁地奉養老娘哩?」那李瓶兒就說:「娘說那里話?假饒兒子長成,討的一官半職,也先向上頭封贈起。娘那鳳冠霞帔,穩穩兒先到娘哩!好生奉養老人家。」西門慶接口便說:「兒,你長大來,還掙箇文官。不要學你家老子,做箇西班出身。雖有興頭,卻沒十分尊重。」正說著,不想那潘金蓮正在外邊聽見,不覺的怒從心上起,就罵道:「沒廉耻弄虛脾的臭娼根!偏你會養兒子哩!也不曾徑過三箇黃梅,四箇夏至;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,出幼過關,上學堂讀書。還是水的泡,與閻羅王合音在這裡的。怎見的就做官?就封贈那老夫人?我那怪賊囚根子,沒廉耻的貨,怎地就見的要他做箇文宦,不要像你?」正在嘮嘮叨叨,喃喃洞洞,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,只見那玳安走將進來,叫聲五娘,說道:「爹在那裡?」潘金蓮便罵:「怪尖嘴的賊囚根子!那個曉得你什麼爹在那裡?爹怎的到我這屋裡來,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,老封婆,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?那裡問著我討?」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,說:「是了。」望六娘房裡便走。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,朝著西門慶道:「應二爹在廳上。」西門慶道:「應二爹纔送的他去,又做甚?」玳安道:「爹自家出去便知。」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、李瓶兒,仍到那捲棚下面,穿了衣服,走到外邊迎接伯爵。正要動問間,只見那募緣來的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。高聲叫:「阿彌陀佛!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麼?那箇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?說道扶桂子,保蘭孫,求福有福,求壽有壽,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。」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箇散漫好使錢的漢子。又是新得官哥,心下十分歡喜,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。小廝也通曉得,並不嗔道作難,一壁廂進報西門慶。西門慶就說:「且教他進來看。」只見管家的三步那來兩步走,就如見子活佛的一般,慌忙請了長老,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,打了箇問訊,說道:「貧僧出身西印度國,行腳到東京汴梁,卓錫在永福禪寺,面壁九年,頗傳心印。止為那殿宇傾頹,琳宮倒塌。貧僧想的起來,為佛弟子,自然應的為佛出力,總不然儹到那箇身上去?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,前日老檀越餞,行各位老爹的時,悲怜本寺廢壞,也有個良心美腹,要和本寺作主。那時諸佛菩薩,已作證盟。貧僧記的佛經上說的好:『如有世間善男子,善女人,以金錢喜捨莊麗佛像者,主得桂子蘭孫,端麗美貌,日後早登科甲,蔭子封妻之報。』故此特叩高門,不拘五百一千,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,成就善果。」就把錦帊展開,取出那募緣疏簿,雙手遞上。不想那一席話兒,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。不覺的歡天喜地,接了疏簿,就叫小廝看茶。揭開疏簿,只見寫道:

    「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,竺騰衍法啟宗門。大地眾生,無不皈依佛祖;三千世界,盡皆蘭若裝麗。看此瓦礫傾頹,成甚名山勝境?若不慈悲喜捨,何稱佛子款人?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,焚修福地。啟建自梁武皇帝,開山是萬迴祖師。規制恢弘,彷彿那給孤園黃金鋪地;雕鏤精製,依希似祇洹舍白玉為階。高閣摩空,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;層基亙地,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。兩翼嵬峨,盡是琳宮紺宇;廊房潔淨,果然精勝洞天。那時鐘鼓宣揚,盡道是寰中佛國;只這緇流濟楚,卻也像塵界人天。那知歲久年深,一瞬地時移事異。莽和尚縱酒撒潑,首壞清規;獃道人懶惰貪眠,不行打掃。漸成寂寞,斷絕門徒。以致凄涼,罕稀瞻仰。兼以烏鼠穿蝕,那堪風雨漂搖?棟宇摧頹,一而二,二而三,支撐摩計,墻垣柵塌,日復日,年復年,振起無人。朱紅櫺槅,拾來煨酒煨茶;合抱梁檻,拿去換鹽換米。風吹羅漢金消盡,雨打彌陀化作塵。吁嗟乎金碧焜炫,一旦為灌莽榛荊。雖然有成有敗,終須否極泰來。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,不忍見梵王宮之費敗。發大弘願,遍叩檀那。伏願咸起慈悲,盡興惻隱。梁柱椽楹,不拘大小,喜捨到高題姓字;銀錢布幣,豈論豐嬴,投櫃日疏簿標名。仰仗著佛祖威靈,福、祿、壽、永永百年千載;倚靠他伽藍明鏡,父子孫個個原祿高官。瓜瓞綿綿,森挺三槐五桂;門庭奕奕,焜煌金埒錢山。凡所營求,吉祥如意。疏文到日,各破慳心,謹疏。」

看畢,西門慶就冊葉兒收好,粧入那錦套裏頭。把插銷兒銷,錦帶兒拴著,恭恭敬敬放在卓兒上面,叉手面言,對長老說:「實不相瞞,在下雖不成個人家,也有幾萬產業,忝居武職,交遊世輩儘有。不想偌大年紀,未曾生下兒子。房下們也有五六房,只是放心不下,有意做些善果。去年第六房賤累,生下孩子。咱萬事已是足了。偶因餞選俺友,得到上方。因見廟宇傾頹,有個捨才助建的念頭。蒙老師下顧,西門慶那敢推辭?」拏著兔毫妙筆,正在躊躇之際,那應伯爵就說:「哥,你既有這片好心為姪兒發愿,何不一力獨成,也是小可的事體!」西門慶拏著筆,哈哈哩笑道:「力薄!力薄!」伯爵又道:「極少也助一千。」西門慶又哈哈地笑道:「力薄!力薄!」那長老就開口說道:「老檀越在上,不是貧僧多口,止是我們佛家的行徑,多要隨緣喜捨,終不強人所難。隨分但憑老爹發心便是。此外親友,更求檀越,吹噓吹噓。」西門慶又說道:「還是老師體亮,少也不成。」就寫上五百兩,閣了兔毫筆。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。西門慶又說:「我這里內官太監,府縣倉巡,一個個多與我相好的。我明日就拿疏簿去,要他們寫。寫的來,就不拘三百、二百、一百、五十,管教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。」當日留了長老素齋,相送出門。正是:

    「慈悲作豪家事,  保福消災父母心。」

又有一首詞,單道那有施主的事體:

    「佛法無多止在心,  種瓜種果是根因,

     珠和玉珀寶和珍,  誰人拏得見閻君?

     積善之人貧也好,  豪家積業枉拋銀,

     若使年齡身可買,  董卓還應活到今。」

卻說西門慶送了長老,轉到廳上,與應伯爵坐地,道:「二哥,我正要差人請你,你來的正好。我前日因往西京,多虧眾親友們與咱把個盞兒。今日分付小的買辦,你家大嫂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,要哥在此相陪。不想遇著這個長老,鬼混了一會兒。」那伯爵就說道:「好個長老,想是果然有德性的。他說話中間,連咱也心動起來,做了施主。」西門慶說道:「二哥,你又幾曾做施主來的?疏簿又是幾時寫的?」應伯笑道:「咦!難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?哥,你也不曾見佛經過來?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,第二法施,第三才是財施。難道我從傍攛掇的,不當個心施的不成?」西門慶又笑道:「二哥,又怕你有口無心哩!」兩人拍手大笑。應伯爵就說:「小弟在此等待客來。哥有正事,自與嫂子商議去來。」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,轉到內院裏頭。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唔唔,沒揪沒採,不覺的睡魔纏擾,打了幾個噴〈口弟〉,走到象牙床上,一忽地睡去了。那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,自與那奶子、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。只有那吳月娘與孫雪蛾兩個伴當在那里整辦嗄飯。西門慶走到面前坐地,就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己開疏的事,備細對月娘說了一番。又把那應伯爵耎笑打覷的說話,也說了一番。歡天喜地,大家嘻笑了一會。只見那吳月娘,畢竟是個正經的人,不慌不忙,不思不想,說下幾句話兒,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。正是:

    「妻賢每致雞鳴警,  款與常聞藥石言。」

畢竟那說話怎麼講?月娘說道:「哥,你天大的造化,生下孩兒。你又發起善念,廣結良緣。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?只是那善念頭他怕不多,那惡念頭怕他不盡。哥,你日後那沒來回,沒正經,養婆兒,沒搭煞,貪財好色的事體,少幹幾樁兒也好。儹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。」西門慶笑:「娘,你的醋話兒又來了。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,男女自然配合。今生偷情的、苟合的,都是前生分定,姻緣簿上註名,今生了還。難道是生刺刺搊搊胡扯歪斯纏做的?咱聞那佛祖西天,也止不過要黃金舖地。陰司十殿,也要些楮鏹營求。咱只消儘這家私,廣為善事,就使強姦了常娥,和姦了織女,拐了許飛瓊,盜了西王母的女兒,也不減我潑天富貴!」月娘笑道:「笑哥狗吃熱屎,原道是個香甜的,生血弔在牙兒內,怎生改得?」正在笑間,只見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個合子,直闖進來。飛也似朝月娘道個萬福,又向西門慶拜拜了說:「老爹,你到在家里?我自前日別了,因為有些小事,不得空,不曾來看得你老人家,心子裏吊不下。今日同這薛姑子來看你!」原來這薛姑子,不是從幼出家的。少年間曾嫁丈夫,在廣成寺前居住,賣蒸餅兒生理。不料生意淺薄,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,專一與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,眉來眼去,說長說短。弄的那些和尚們的懷中,個個是硬幫幫的。乘那丈夫出去了。茶前酒後,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。也常有那火燒[17]、波波[18]、饅頭、栗子,拿來進奉他。又有那付應錢,與他買花。開地獄的布,送與他做裹腳。他丈夫那里曉得?以後丈夫得病死了,他因佛門情熟,這等就做了個姑子,專一在些士夫人家往來,包攬經讖。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,叫他牽引和尚進門,他就做個馬八六兒,多得錢鈔。聞的那西門慶家里豪富,見他侍妾多,又思想拐些用度,因此頻頻往來。那西門慶也不曉的,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。正是:

    「當年行經是窠兒,和尚闍黎舖。中間打扮念彌陀,開口兒就說西方路。尺布裹頭顱,身穿直裰,繫個黃縧,早晚捱門傍戶。騙金銀猶是叮心窩裏,畢竟胡塗。算來不是好姑姑,幾個清名被點污。」

又有一隻歌兒道得好:

    「尼姑生來頭皮光,拖子和尚夜夜忙。三個光頭,好像師父、師兄并師弟,只是鐃鈸緣何在里床?」

那薛姑子坐就把那個小合兒揭開,說道:「咱們沒有什麼孝順,拏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菓子兒,權當獻新。」月娘道:「要來竟來來便了,何苦要你費心?」只見那潘金蓮睡覺,聽得外邊有人說話,又認是前番光景,便走向前來聽看。見那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,因曉得王姑子在此,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晉,同到月娘房中,大家道個萬福,各各坐地。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不曾曉的,又把那道長老募緣,與那自家開疏捨財,替官哥求福的事情,重新又說一番。不想道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,喃喃噥噥,一溜煙竟自去了。只見那薛姑子站將起來,合掌著手,叫聲:「佛阿!老爹,你這等樣好心作福,怕不的壽年千歲,五男二女,七子團圓。只是我還有一件,說與你老人家,這個因果費什麼多?更自獲福無量咦!老檀越,你若幹了這件功德,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,迦葉尊散髮鋪地,二祖可投崖飼虎,給孤老滿地黃金,也比不的你功德哩!」西門慶笑道:「姑姑且坐下,細說甚麼功果?我便依你。」那薛姑子就說:「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,專一勸人法西方淨土的。佛說:那三禪天、四禪天、切利天、兜率天、大羅天、不周天,急切不能即到。唯有西方極樂世界,這是阿彌陀佛出身所在。沒有那春夏秋冬,也沒有那風寒暑熱,常常如三春時侯融合天氣。也沒有夫婦男女,其人生在七寶池中,金蓮臺上。」西門慶道:「那一朵蓮花有幾多大?生在上邊,一陣風擺,怕不骨碌碌吊在池里麼?」薛姑子道:「老爹你還不曉的,我依那經上說。佛家以五百里為一由旬。那一朵蓮花好生利害,大的緊,大的緊,大的五百由旬。寶衣隨願至,玉食自天來。又有那些好鳥和鳴,如笙簧一般。委的好個境界!因為那肉眼凡夫,不知去向,不生尊信,故此佛祖演說此經,勸人專心念佛,竟往西方見了阿彌陀佛。自此一世、二世,以至百千萬世,永永不落輪迴。那佛祖說的好:『如有人持頌此經,或將此經印刷抄寫,轉勸一人,至千萬人持誦,獲福無量。』況且此經裏面,又有獲諸童子經咒。凡有人家生育男女,必要從此發心,方得易長易養,災去福來。如今這付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。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,印上幾千卷,裝釘完成,普施十方,那個功德,真是大的緊!」西門慶道:「也不難。只不知這一卷經,要多少布札?多少裝釘工夫?多少印刷?有個細數,纔好動彈。」薛姑子又道:「老爹你一發呆了,說那里話去細細等將起來?止消先付九兩銀子,交付那經坊裏,要他印造幾千幾萬卷,裝釘完滿,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工食布札錢兒就是了。卻怎地要細細算將出來?」正說的熱鬧,只見那陳經濟要與西門慶說話,跟尋了好一回不見。問那玳安,說在月娘房里。走到捲棚底下,剛剛湊巧遇著了那潘金蓮凭闌獨笑猛然抬起頭來,見了經濟,就是個貓兒見了魚鮮飯,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。不覺的把一天愁悶,多改做春風和氣。兩個乘著沒有人來,執手相偎,做剝嘴咂舌頭。兩下肉麻,好生兒頑了一回兒。因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,連那算帳的事情也不吆呼,兩雙眼又像老鼠兒見了貓來,左顧右盼提防著,又沒個方便,一溜煙自出去了。且說西門慶聽罷了薛姑子的話頭,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。就聽玳安取出拜匣,把汗巾上的小匙鑰兒開了,取出一封銀子,准准三十兩足色松紋,便交付薛姑子與那王姑子:「即便同去,隨分那里經坊,與我印下五千卷經。待完了,我就算帳找他。」正話間,只見那書童忙忙的來報道:「請的各位客人多到了。」少不的是吳大舅、花二舅、謝希大、常時節這一班,多各齊齊整整一齊到。西門慶忙的不迭,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。就叫小廝擺下卓兒,放下小菜兒。請吳大舅上坐了,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,各敘長幼,各各坐地。那些腌臘、煎熬、大魚大肉、燒雞燒鴨[19]、時鮮菓品,一齊兒多捧將出來。西門慶又叫道:「開那麻菇酒兒盪來。」只見酒逢知己,形跡多忘。猜枚的、打鼓的、催花的、三拳兩謊的,歌的歌,唱的唱,談風月,盡道是杜工部、賀黃門乘春賞翫;掉文袋,也曉的蘇玉局,黃魯直,赤壁清遊。投壺的定要那正雙飛、拗雙飛、八仙過海;擲色的又要那正馬軍、拗馬軍、鰍入菱窠輸酒的要喝個無滴,不怕你玉山頹倒,嬴色的又要去掛紅,誰讓你倒著接罹。頑不盡少年場光景,說不了醉鄉裏日月。正是:

    「秋月春花隨處有,  賞心樂事此時同,

     百年若不千場醉,  碌碌營營總是空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五十八回 懷妒忌金蓮打秋菊 乞臘肉磨鏡叟訴冤

    「綉幃寂寂思懨懨,  萬種新愁日夜添,

     一雁叫群秋度塞,  亂蛩吟苦月當簷;

     藍橋失路悲紅線,  金屋無人下翠簾,

     何似湘江江上竹,  至今猶被淚痕沾。」

  話說當日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,吃的酩酊大醉,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。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家火。聽見西門慶往後邊去,慌的兩步做一步走。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,一面攛掇他往月娘炕屋裡和玉簫、小玉一處睡去了。原來孫雪娥在後邊,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,一間床房,一間炕房。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。聽見今日進來,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了衣服,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。一面在房中揩抹涼蓆,收拾床舖,薰香澡牝。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,攙扶進房中,上床脫靴解帶,打發安歇;一宿無話。到次日廿八,乃西門慶正生日。剛燒畢紙,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,左右稟報與西門慶。西門慶叫胡秀到廳上,磕頭見了,問他:「貨船在那裡?」這胡秀遞上書帳,悉把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段絹貨物,見今直抵臨清鈔關,缺少稅鈔銀兩。方纔納稅起腳,裝載進城。這西門慶一面看了書帳,心中大喜。分付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,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。不一時,胡秀吃畢飯去了。西門慶進來對吳月娘說:「如此這般,韓夥計貨船到了臨清,使了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。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,卸到那裡,尋夥計收拾,裝廂土庫,開舖子發賣。」月娘聽了,便說:「你上緊尋著。也不早了,還要慢慢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如今等應二哥來,我就對他說,教他上緊尋覓。」時應伯爵來了。西門慶在廳上陪著他坐,對他說:「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,缺少個夥計發賣。」伯爵就說:「哥,恭喜!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,決增十倍之利,喜上加喜。哥若尋賣手,不打緊,我有一相識,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,原是這段子行賣手,連年運拙,閒在家中。今年纔四十多歲,正是當年漢子。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,寫算皆精;又會做買賣。此人姓甘,名潤,字出身,見在石橋兒巷住,倒是自己房兒。」西門慶道:「若好,你明日請他見我。」正說著,只見李銘、吳惠、鄭奉三個先來,扒在地下磕頭,起來旁邊站立。不一時,雜耍樂工都到了,廂房中打發吃飯。就把桌子擺下,與李銘、吳惠、鄭奉三個同吃。只見答應的節級,拏票來回話:「小的叫了唱的,止有鄭愛月兒不到。他家鴇子說,收拾了纔待來,被王皇親家人攔的往宅裡唱去了。小的只叫了齊香兒、董嬌兒、洪四兒三個,收拾了便來也。」西門慶聽見他不來,便道:「胡說,怎的不來?」便叫過鄭奉問:「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?果係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?」那鄭奉跪下便道:「小的另住,不知道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,敢量我就拏不得來?」便叫玳安兒近前分付:「你多帶兩個排軍,就拏我個侍生帖兒,到王皇親家宅內,見你王二老爹,就說是我這裡請幾位人吃酒,這鄭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,好歹放了他來。倘若推辭,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裡。這等可惡,叫不得來就罷了!」一面叫鄭奉:「你也跟了去。」那鄭奉又不敢不去。走出外邊來,央及玳安兒說道:「安哥,你進去,我在外邊等著罷。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,怕不的還沒收拾去哩。有累安哥,若是沒動身,看怎的將就,教他好好的來罷。」玳安道:「若果然往王家宅裡去了,等我拏帖兒討去。若是在家藏著,你進去對他媽說,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。俺就與你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,爹就罷了。你每不知道性格,他從夏老爹宅定下,你不來,他可知惱了哩。」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了。玳安同兩個排軍,一名節級,後邊去著。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、鄭奉去了,因向伯爵道:「這個小淫婦兒,這等可惡!在別人家唱,我這裡叫他不來。」伯爵道:「小行貨子,他曉的甚麼?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,叫他來唱兩日試他,倒這等可惡!」伯爵道:「哥今日揀的這四個粉頭,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。再無有出在他上的了。」李銘道:「你沒見愛香兒的。」伯爵道:「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,他還小哩。這幾年倒沒曾見,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?」李銘道:「這小粉頭子,雖做好個身段兒,光是一味粧飾。唱曲也會,怎生趕的上桂姐的一半兒唱?爹這裡是那裡,叫著敢不來?就是來了,虧了你,還是不知輕重。」只見胡秀來回話:「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,伺候老爺示下。」西門慶教陳經濟:「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來。」令書童:「寫一封書,使了印色,差一名節級,明日早起身,一同去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,教他過稅之時,青目一二。」須臾,陳經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。胡秀稟道:「小的往韓大叔家歇去。」便領文書并稅帖,次日早同起身,不在話下。忽聽喝的道子响,平安來報:「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。」西門慶即冠帶迎接至大廳,見畢禮數,請至捲棚內,寬去上蓋蟒衣,上面設兩張校椅坐下。應伯爵在下,與西門慶關席陪坐。薛內相便問:「此位是何人?」西門慶道:「去年老太監會過來,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。」薛內相道:「卻是那快耎笑的應先兒麼?」那應伯爵欠身道:「老公公還記的,就是在下。」須臾,拿茶上來吃了。只見平安走來稟道:「府裡周爺差人拏帖兒來,說今日還有一席,來遲些。教老爹這裡先坐,不須等罷。」西門慶看了帖兒,便說:「我知道了。」薛內相因問:「西門大人,今日誰來遲?」西門慶道:「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,使人來說,上坐休等他哩,只怕來遲些。」薛內相道:「既來說,咱虛著他席面就是。」上面只見兩個小廝上來,一邊一個打扇。正說話之間,王經拏了兩個帖兒進來:「兩位秀才來了。」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侍生倪鵬、一個溫必古。西門慶就知倪秀才舉薦了他同窗朋友來了,連忙出來迎接。見都穿衣巾著進來,且不著倪秀才,觀看那溫必古,年紀不上四旬,生的明眸皓齒,三牙鬚;丰姿洒落,舉止飄逸。未知行藏何如,見觀動靜若是。有幾句道得他好:

    「雖抱不羈之才,慣遊非禮之地。功名蹭蹬,豪傑之志已灰;家業凋零,浩然之氣先喪。把文章道學,一併送還了孔夫子。將致君澤民的事業,及榮華顯親的心念,都撇在東洋大海。和光混俗,惟其利欲是前;隨方逐圓,不以廉恥為重。峨其冠,博其帶,而眼底旁若無人;席上闊其論,高其談,而胸中實無一物。三年叫案,而小考尚難,豈望月桂之高攀?廣坐啣盃,遯世無悶,且作岩穴之隱相。」

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。每人遞書帕二事,與西門慶祝壽。交拜畢,分賓主而坐。西門慶問道:「久仰溫老先生大才,敢問尊號?」溫秀才道:「學生賤名必古,字日新,號葵軒。」西門慶道:「葵軒老先生。」又問:「貴庠?魁經?」溫秀才道:「學生不才,府學備數,初學易經。一向久仰尊府大名,未敢進拜。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,敢來登堂恭謁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敢。承老先生先施,學生容日奉拜。只因學生一個武官,粗俗不知文理,往來書柬,無人代筆。前者因在我這敝同僚府上,會遇桂岩老先生,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。正欲趨拜請教,不意老先生下降,兼承厚貺,感激不盡。」溫秀才道:「學生匪才薄德,繆承過譽。」茶罷,西門慶讓至捲棚內,有薛、劉二老太監在座。薛內相道:「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。」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,進裡面各遜讓再四,方纔一邊一位,垂首坐下。正敘談間,吳大舅、范千戶到了,敘禮坐定。不一時,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:「四個唱的,都叫來了。」西門慶問:「是王皇親那裡不在?」玳安道:「是王皇親宅內叫。還沒起身,小的要拴他鴇子墩鎖,他慌了,纔上轎都一答兒來了。」西門慶即出來,到廳臺基上站立。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,向西門慶花枝颭招,綉帶飄飄,都插燭也似磕下頭去。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,白紗挑線裙子,頭上鳳釵半卸,寶髻玲瓏,腰肢嬝娜,猶如楊柳輕盈;花貌娉婷,好似芙蓉豔麗。正是:

    「萬種風流無處買,  千金良夜實難消。」

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:「我叫你,如何不來?這等可惡,敢量我拏不得你來!」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,一聲兒也不言語,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。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。看見李桂姐、吳銀兒都在跟前,各道了萬福,說道:「你二位來的早。」李桂姐道:「俺每兩日沒家去了。」因說:「你四個怎的這咱纔來?」董嬌兒道:「都是月姐帶累的俺每來遲了!收拾下,只顧等著他,白不起身。」那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兒,只是笑,不做聲。月娘便問:「這位大姐是誰家的?」董嬌兒道:「娘不知道,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,纔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。」月娘道:「可倒好個身段兒。」說畢,看茶吃了。一面放卓兒擺茶,與眾人吃。那潘金蓮且只顧揭他裙子,撮弄他的腳看,說道:「你每這裡邊的樣子,只是恁直尖了。不相俺外邊的樣子趫。俺外邊尖底停勻,你裡邊的後跟子大。」月娘向大妗子道:「偏他恁好百勝,問他怎的?」一面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扙兒來瞧,因問:「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?」鄭愛月兒道:「是俺裡邊銀匠打的。」須臾擺下茶,月娘便叫:「桂姐、銀姐,你陪他四個吃茶。」不一時,六個唱的做一處,同吃了茶。李桂姐、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:「你每來花園裡走走。」董嬌兒道:「等我每到後邊就來。」這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、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。因有人在大捲棚內,就不曾過那邊去。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,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。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,睡夢中驚哭,吃不下奶去。李瓶兒在屋裡守著,不出來。看見李桂姐、吳銀兒和孟玉樓、潘金蓮進來,連忙讓坐的。桂姐問道:「哥兒睡哩?」李瓶兒道:「他哭了這一日,我打發他面朝裡床纔睡下了。」玉樓道:「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,你怎的不使小廝快請去?李瓶兒道:「今日他爹好的日子,明日請他去罷。」正說話中間,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、小玉走來。大姐道:「原來你每都在這裡,卻教俺花園內尋你。」玉樓道:「花園內有人在那裡,咱每不好去的。瞧了瞧兒就來了。」李桂姐問洪四兒:「你每四個在後做甚麼?這半日纔來?」洪四兒道:「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裡吃茶來,坐了這一回。」潘金蓮聽了,望著玉樓、李瓶兒,笑問洪四兒:「誰對你說是四娘來?」董嬌兒道:「他留俺每在房裡吃茶來,他每問來:『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,不知娘是幾娘?』他便說:『我是你四娘哩。』」金蓮道:「沒廉恥的小婦人,別人稱道你便好,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?這一家大小,誰興你?誰數你?誰叫你是四娘?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,得了些顏色兒,就開起染房來了。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,他二娘房裡有桂姐,你房裡有楊姑奶奶,李大姐便有銀姐在這裡,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,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。」玉樓道:「你還沒曾見哩,今日早晨起來,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。在院子裡呼張喚李的,便那等花哨起來!」金蓮道:「常言道:『奴才不可逞,小孩兒不宜哄。』又問小玉:「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,替他尋丫頭子與他。爹昨日到他屋裡,見他只顧收拾不見。問他到底是那小淫婦做勢兒,對你爹說:『我白日不得個閑,收拾屋裡,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。』你爹說:『不打緊,到明日對你娘說,尋一個丫頭子與你使便了。』真個有此話?」小玉道:「我不曉的,敢是玉簫他聽見來?」金蓮向桂姐道:「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,等閒不往他後邊去。莫不俺每背地說他,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,慣傷犯人。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。」正說著,綉春拿了茶上來,每人一盞果仁泡茶[20]。正吃間,忽聽前邊鼓樂响動,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,遞酒上坐。玳安兒來叫,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。那日喬大戶沒來。先是雜耍百戲,吹打彈唱,隊舞弔罷,做了個笑樂院本。割切上來,獻頭一道湯飯。只見任醫官到了,冠帶著進來。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。任醫官令左右毡包內取出一方壽帕,二星白金來,與西門慶拜壽。說道:「昨日韓明川纔說老先生華誕,恕學生來遲。」西門慶道:「豈敢動勞車駕?又兼謝盛儀。外日多謝妙藥。」彼此拜畢,任醫官還要把盞。西門慶道:「不消。剛纔已見過禮,就是了。」一面脫了衣服,安在左手第四席,與吳大舅相近而坐。獻上湯飯,并手下攢盤,任醫官道:「多謝了。」令僕從領下去,告坐坐下。四個唱的彈著樂器,在旁唱了一套壽詞。西門慶令上席,各分投遞酒。下邊樂工呈上揭帖,到劉、薛二內相席前。揀令一段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。纔唱得一摺,只聽喝道之聲漸近。平安進來稟報:「守備府周爺來了。」西門慶冠帶迎接,未曾相見,就先令寬盛服。周守備道:「我來非為別務,要與四哥把一盞。」薛內相向前來說道:「周大人不消把盞,只見禮兒罷。」于是二人交拜。又道:「我學生來遲,恕罪!恕罪!」敘畢禮數,方寬衣解帶,纔與眾人作揖。左首第三席安下鍾筯。下邊就是湯飯,割切一道添換,拿上來,席前打發馬上人兩盤點心、兩盤熟肉、兩瓶酒。周守備舉手謝道:「忒多了。」令左右上來領下去,然後坐下。一面劉、薛二內相,每人送周守備一大杯。觥籌交錯,歌舞吹彈,花攢錦簇飲酒。正是:

    「舞低楊柳樓心月,  歌罷桃花扇底風。」

吃至日暮時分。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,西門慶送出來。任醫官因問:「老夫人貴恙覺好了?」西門慶道:「拙室服了良劑,已覺好些。這兩日不知怎的,又有些不自在。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。」說畢,任醫官作辭;上馬而去。落後又是倪秀才、溫秀才起身。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,送出大門,說道:「容日奉拜請教。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,與老先生居住,連寶眷多搬來一處方便。學生每月奉上束修,以備薪水之需。」溫秀才道:「多承盛愛,感激不盡。」倪秀才道:「觀此,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!」打發二秀才去了。西門慶陪客飲酒,吃至更闌方散。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,唱與月娘、大妗子、楊姑娘眾人聽。西門慶還在前邊,留下吳大舅、應伯爵復坐飲酒,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,先去了。其餘席上家火都收了,鮮果殘饌,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,先去了;分付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,教李銘、吳惠、鄭奉上彈唱,拏大杯賞酒與他吃。應伯爵道:「哥,今日華誕設席,列位都是喜歡。」李銘道:「今日薛爺和劉爺,也費了許多賞賜。落後見桂姐、銀姐又出來,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。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。」不一時,畫童兒拿上添換果碟兒來,都是蜜餞減碟、榛松果仁、紅菱雪藕、蓮子[21]、荸薺[22]、酥油包螺[23]、冰糖霜梅[24]、玫瑰餅[25]之類。這應伯爵看見酥油包螺[26],渾白與粉紅兩樣,上面都沾著飛金。就先揀了一個,放在口內,如甘露酒心,入口而化。說道:「倒好吃!」西門慶道:「我的兒,你倒肯吃,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。」伯爵笑道:「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。」說道:「老舅,你也請個兒。」于是揀了一個,放在吳大舅口內。又叫李銘、吳惠、鄭奉近前,每人揀了一個賞他。正飲酒間,伯爵向玳安道:「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,我便罷了,也教他唱個兒與老舅聽。再遲一回兒,便好去。今日連用錢,他只唱了兩套。休要便宜了他。」那玳安不動身,說道:「小的叫了他了。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,便來。」伯爵道:「賊小油嘴,你幾時去哩?還哄我。」因叫王經:「你去。」那王經又不動。伯爵道:「我便看你每都不去,等我去罷。」于是就往後走。玳安道:「你老人家趁早休進去。後邊有狗哩,好不利害,只咬大腿。」伯爵道:「若咬了我,我直賴到你娘那炕頭子上。」玳安入後邊良久,只聽一陣香風過,覺有笑聲。四個粉頭,都用汗巾兒搭著頭出來。伯爵看見:「我的兒,誰養的你恁乖?搭上頭兒,心裡要去的情,好自在性兒!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,就指望去,好容易!連轎子錢,就是四錢銀子。買紅梭兒來,買一石七八斗。勾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。」董嬌兒道:「哥兒,恁便益衣飯兒,你也入了籍罷了!」洪四兒道:「大爺,這咱晚七八有二更,放了俺每去罷了。」齊香兒道:「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。」伯爵道:「誰家?」齊香兒道:「是房簷底下開門兒那家子。」伯爵道:「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?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,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,連你也饒了。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窩兒罷了。」齊香兒笑罵道:「怪老油嘴!汗邪了你恁胡說!」伯爵道:「你笑話我老,我那些兒放著老?我半邊俏,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勾擺布!」洪四兒笑道:「哥兒,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,光一味好撇!」伯爵道:「我那兒,到根前看手段還錢。」又道:「鄭家那賊小淫婦兒,吃了糖五老座子兒,百不言語,有些出神的模樣。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?」董嬌兒道:「他剛纔聽見你說,在這裡有些怯床。」伯爵道:「怯床不怯床,拏樂器來,每人唱一套,你每去罷。我也不留你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也罷,你每叫兩個遞酒,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。」齊香兒道:「等我和月姐唱。」當下鄭月兒琵琶,齊香兒彈箏,坐在校床兒,兩個輕舒玉指,款跨鮫綃,啟朱唇,露皓齒,歌美韻,放嬌聲,唱了一套越調鬬鵪鶉:「夜去明來,倒有個天長地久。」當下董嬌兒遞吳大舅酒,洪四兒遞應伯爵酒,在席上交杯換盞,倚翠偎紅,翠袖慇懃,金杯瀲灧。正是:

    「朝赴金谷宴,  暮伴綺樓娃,

     休道歡娛處,  流光逐落霞。」

當下酒進數巡,歌吟兩套,打發四個唱的去了。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,教春鴻上來,唱南曲與大舅聽。分付棋童:「備馬來,拏燈籠送大舅。」大舅道:「姐夫不消備馬,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。天色晚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無是理。如此,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。」當下唱了一套,吳大舅與伯爵起身,作別道:「深擾姐夫。」西門慶送至大門首,因和伯爵說:「你明日好歹上心,約會了那位甘夥計來見了批合同。我會了喬親家,好收拾那邊房子。一兩日卸貨。」伯爵道:「哥不消分付,我知道。」一面作辭,與大舅同行。棋童打著燈籠,吳大舅便問:「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?」伯爵悉把韓夥計貨船到,無人發賣,他心內要開個段子舖,收拾對門房子,教我替他尋個夥計一節,對大舅說了。大舅道:「幾時開張?咱每親朋會定,少不的具果盒花紅,來作賀作賀。」須臾出大街,到伯爵小胡同口上。大舅要棋童打燈籠:「送你應二叔到家。」伯爵不肯,說道:「棋童,你送大舅,我不消燈籠。進巷內就是了!」一面作辭,分路回來。棋童便送大舅去了。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,關門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。到次日,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,穿青衣走來拜見,講說了回買賣之事。西門慶叫將崔本來,會喬大戶那邊,收拾房子卸貨,修蓋土庫局面,擇日開張舉事。喬大戶對崔本說:「將來凡一應大小事,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,不消多計較。」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立了合同,就立伯爵作保。譬如得利十分為率,西門慶分五分,喬大戶分三分,其餘韓道國、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。一面收卸磚瓦木石,修蓋土庫裡面,裝畫牌面。待貨車到日,堆卸貨物。後邊獨自收拾一所書院,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。專修書柬,回答往來士夫。每月三兩束修,四時禮物不缺。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半晚,替他拿茶飯,舀硯水。他若出門望朋友,跟他拏拜帖匣兒。西門慶家中常筵客,就請過來陪侍飲酒,俱不必細說。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,第二日早辰,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討藥,又在對門看看收拾。楊姑娘先家去了,李桂姐、吳銀兒,還沒家去。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,午間煮了,來往後邊院內,請大妗子、李桂姐、吳銀兒眾人,都圍著吃了一回。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,吃了茶,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。劉婆子說:「哥兒驚了,住了奶。」又留下幾服藥。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,打發去了。孟玉樓、潘金蓮和李桂姐、吳銀兒、大姐都在花架底下,放小卓兒、舖氈條,同抹骨牌,賭酒頑耍。那個輸一牌,吃一大杯酒。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,又不敢久坐,坐一回又去了。西門慶在對門房子內,看著收拾打掃,和應伯爵、崔本、甘夥計吃酒,又使小廝來家要菜兒。慌的雪娥往廚下打發,只拏李嬌兒頂缺。金蓮教吳銀兒、桂姐:「你唱慶七夕俺每聽。」當下彈著琵琶,唱商調集賢賓:

    「暑纔消,大火即漸西。斗柄往,次宮移。一葉梧桐飄墜,萬方秋意皆知。暮雲軒,聒聒蟬鳴;晚風輕,點點螢飛。天階夜涼清似水,鵲橋高掛偏宜。金盤內種五生,瓊樓上設筵席。」

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,月娘裝了盒子,相送李桂姐、吳銀兒家去了。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。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,早辰請任醫官又來看他,那惱在心裡。知道他孩子不好,進門不想天假其便,黑影中躧了一腳狗尿。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,大紅段子新鞋兒上,滿幫子都展污了。登時柳眉剔豎,星眼圓睜。叫春梅打著燈,把角門關了。拏大棍把那狗沒高低,只顧打,打的怪叫起來。李瓶兒那邊使過迎春來說:「俺娘說哥兒纔吃了老劉的藥,睡著了,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。」這潘金蓮坐著,半日不言語。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,開了門,放出去了,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。看著那鞋,左也惱,右也惱。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:「論起這咱晚,這狗也該打發去了。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?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?你不發他出去,教他恁遍地撒尿。把我恁雙新鞋兒,連今日纔三四日兒,躧了恁一鞋幫子尿!知道了我來,你與我點箇燈兒出來!你如何恁推聾粧啞裝憨兒?」春梅道:「我頭裡又對他說,你趁娘不來,早喂他些飯,關到後邊院子裡去罷。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,還拏眼兒瞟著我!」婦人道:「可又來,賊膽大萬殺的奴才!怎麼恁把屁股兒懶待動彈?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,便說你恁久慣牢頭,把這打來不作理。」因叫他到跟前,叫春梅:「拏過燈來,教他瞧綉的我這鞋上的齷齷!我纔做的恁奴心愛的鞋兒,就教你奴才遭塌了我的!」哄得他低頭瞧,提著鞋拽巴,兜臉就是幾鞋底子。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,只顧搵著搽血。那秋菊走開一邊。婦人罵道:「好賊奴才,你走了!」教春梅:「與我採過跪著。取馬鞭子來,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了,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。但扭一扭兒,我亂打了不算!」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。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,雨點般鞭子輪起來,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。那邊官哥纔合上眼兒,又驚醒了。又使了綉春來說:「俺娘上覆五娘,饒了秋菊,不打他罷。只怕諕醒了哥哥。」那潘姥姥正〈扌歪〉在裡間屋裡炕上,聽見金蓮打的秋菊叫,一〈石古〉碌子扒起來,在旁邊勸解。見金蓮不依,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綉春來說,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,說道:「姐姐,少打他兩下兒罷。惹的那邊姐姐說,只怕諕了哥哥。為驢扭棍不打緊,倒沒的傷了紫荊樹。」金蓮緊自心裡惱,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,越發心中攛了把火一般。須臾紫漒了面皮,把手只一推,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。便道:「怪老貨!你不知道,與我過一邊坐著去!不干你事,來勸甚麼?腌子!甚麼紫荊樹,驢扭棍,單管外合裏差!」潘姥姥道:「賊作死的短壽命!我怎的外合裏差?我來你家討冷飯吃?教你恁頓捽我!」金蓮道:「你明日說與我來,看那老〈毛皮〉走,怕是他家不敢拏長鍋煮吃了我。」那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證他,走那裡邊屋裡,嗚嗚咽咽哭起來了。由著婦人打秋菊,打勾約二三十馬鞭子,然後又蓋了十闌杆,打得皮開肉綻,纔放起來。又把他臉和腮頰,都用尖指甲搯的稀爛。李瓶兒在那邊,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頰痛淚,敢怒而不敢言。不想那日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裡吃酒散了,逕往玉樓房中歇了一夜。到次日,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,不在家。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,不見動靜,夜間又著驚諕,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。因那日薛姑子、王姑子家去,來對月娘說;向房中拏出他壓被的銀獅子一對來,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,趕八月十五日嶽廟裡去捨。那薛姑子就要拏著走,被孟玉樓在旁說道:「師父,你且住。大娘,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,替他兌兌多少分兩,就同他往經舖裡講定個數兒來。每一部經多少銀子?咱每捨多少,到幾時有?纔好。你教薛師父去,他獨自一個怎弄的過來?」月娘道:「你也說的是。」一面使來安兒:「你去瞧,賁四來家不曾?你叫了他來。」來安兒一直去了。不一時,賁四來到。向月娘眾人作了揖,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,重四十九兩伍錢。月娘分付同薛師父往經舖請印造經數去了。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:「咱送送他兩位師父去。就前邊看看大姐,他在屋裡做鞋哩。」兩個攜著手兒,往前邊來。賁四同來安兒、薛姑子、王姑子往經舖裡去。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前,來東廂房門首,見他正守著針線筐兒,在簷下納鞋。金蓮拏起來看,卻是沙綠潞紬子鞋面。玉樓道:「大姐,你不要這紅鎖線子。爽利著藍頭線兒,卻不老作些?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?」大姐道:「我有一雙是大紅提根子的。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,所以使大紅線鎖口。」金蓮瞧了一回,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。玉樓問大姐:「你女婿在屋裡不在?」大姐道:「他不知那裡吃了兩鍾洒,在屋裡睡哩。」孟玉樓便向金蓮說:「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,李大姐恁哈帳行貨,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拏了印經去。經也印不成,沒腳蟹行貨子,藏在那大人家,你那裡尋他去?早時我說,叫將賁四來,同他去了。」金蓮道:「你看麼,你教我幹,恁有錢的姐姐,不撰他些兒是傻子;只相牛身上拔一根毛了!你孩兒若沒命,休說捨經,隨你把萬里江山捨了,也成不的!正是饒你有錢拜北斗,誰人買得不無常?如今這屋裡,只許人放火,不許俺每點燈。大姐聽著,也不是別人。偏染的白兒不上色,偏你會那等輕狂百勢!大清早辰,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。他亂也的,俺每又不管。每當在人前,會那等做清兒說話。我心裡不耐煩。他爹要便進我屋裡,推看孩子睡著,和我睡。誰耐煩?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睡去了。俺每自恁好罷了,背地還嚼說俺每。那大姐姐,偏聽他一面詞兒說話。不是俺每爭這個事,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,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,推看孩子,你便吃藥,一徑把漢子作成在那屋裡和吳銀兒睡了一夜去了。一徑顯你那乖覺,教漢子喜歡你。那大姐姐就有的話兒說了。昨日晚夕,人進屋裡躧了一鞋狗尿,打丫頭趕狗,也嗔起來。使丫頭過來說,諕了他孩子了。俺娘那老貨,又不知道,〈扌晃〉他那嘴吃,教他那小買手,走來勸甚麼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。我惱他這等輕聲浪氣,他又來我跟前說話長短。教我墩了他兩句,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。去了罷,教我說,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,沒你也不少!比時恁他快使性子,到明日不要來他家,怕他拏長鍋煮吃了我,隨他和他家纏去。」玉樓笑道:「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,你一個親娘母,見你這等訌他?」金蓮道:「不是這等說,惱人子腸了!單管黃貓黑尾,外合裡差,只替人說話!吃人家碗半,被人家使喚。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兒,千也說好,萬也說好。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,把漢子調咬的生根也似的,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,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裡頭還躧!今日怎的天也有眼,你的孩兒生出病來了!我只說日頭常晌午,如何也有個錯了的時節兒!」正說著,只見賁四和來安來往經舖裡交了銀子,來回月娘話。看見玉樓、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,只顧在儀門外立著,不敢進來。來安走來,說道:「娘每閃閃兒,賁四來了。」金蓮道:「怪囚根子!你教他進去不是,纔乍見他?」來安說了,賁四于是低著頭,一直後邊見月娘、李瓶兒,把上項:「兌了銀子四十一兩五錢,眼同兩個師父,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。講定印造綾壳陀羅五百部,每部五分;絹壳經一千部,每部三分。算共該五十五兩銀子。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,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。准在十四日早抬經來。」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毬來,教賁四上天平兌了,十五兩。李瓶兒道:「你拏了去。除找與他,別的你收著。換下些錢,到十五日廟上捨經,與你每做盤纏就是了。省的又來問我要。」賁四于是拿香毬出門。月娘使來安送賁四出去。李瓶兒道:「四哥,多累你。」賁四躬著身說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走到前邊,金蓮、玉樓又叫住問他:「銀子交付與經舖了?」賁四道:「已交付明白,共一千五百部經,共該給五十五兩銀子。除收過那四十一兩五錢,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毬。」玉樓、金蓮瞧了瞧,沒言語。賁四便回家去了。玉樓向金蓮說道:「李大姐相這等,都枉費了錢。他若是你的兒女,就是榔頭也樁不死。他若不是你兒女,你捨經造像,隨你怎的,也留不住!他信著姑子,甚麼繭兒幹不出來!剛纔不是我說著,把這些東西就託他拏的去了。這等著咱家個人兒去,卻不好?」金蓮道:「總然他背地落,也落不多兒。」兩個說了一回,都立起來。金蓮道:「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。」因問大姐:「你不出去?」大姐道:「我不去。」這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,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。因問平安兒:「對門房子都收拾了?」平安道:「這咱哩,從昨日爹看著都打掃乾淨了。後邊樓上堆貨。昨日教陰陽來破土,樓底下要裝廂三間土庫閣段子。門面打開一溜三間,舖子局面,都教漆匠裝新油漆。地下鏝磚鑲地平,打架子,要在出月開張。」玉樓又問:「那寫書溫秀才家小,搬過來了不曾?」平安道:「從昨日就過來了。今早爹分付,把後邊堆放的那一張涼床子拆了與他。又搬了兩張卓子,四張椅子,與他坐。」金蓮道:「你沒見他老婆,怎的模樣兒?」平安道:「黑影子坐著轎子來,誰看見他來?」正說著,只聽見遠遠一個老頭兒,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。潘金蓮便道:「磨鏡子的過來了。」教平安兒:「你叫住他,與俺每磨磨鏡子。我的鏡子,這兩日都使的昏了。分付你這囚根子,看著過來再不叫!俺每出來跕了多大回,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?」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,放下擔兒。見兩個婦人在門裡首,向前唱了兩個喏,立在旁邊。金蓮便問玉樓道:「你也磨?都教小廝帶出來,一答兒里磨了罷。」于是使來安兒:「你去我屋裡,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,兩面小鏡子兒;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,教他好生磨磨。」玉樓分付來安:「你到我屋裡,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拏出來。」那來安兒去不多時,兩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鏡子,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。金蓮道:「賊小肉兒,你拏不了,做兩遭兒拏。如何恁拏出來?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,怎了?」玉樓道:「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,是那裡的?」金蓮道:「是舖子人家當的。我愛他且是喨,安在屋裡,早晚照照。」因問:「你的鏡子只三面?」玉樓道:「我的大小只兩面。」金蓮道:「這兩面是誰的?」來安道:「這兩面是俺春梅姐的,稍出來也教磨磨。」金蓮道:「賊小肉兒,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,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。弄的恁昏昏的!」共大小八面鏡子,交付與磨鏡者叟,教他磨。當下絆在坐架上,使了水銀,那消頓飯之間,睜磨的耀眼爭光。婦人拏在手內,對照花容,猶如一汪秋水相似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蓮萼菱花共照臨,  風吹兒動影沉沉,

     一池秋水芙蓉現,  好似嫦娥入月宮;

     翠袖拂塵霜暈退,  朱唇呵氣碧雲深,

     從教粉蝶飛來撲,  始信花香在畫中。」

那磨鏡老子須臾將鏡子磨畢。交與婦人看了,付與來安兒收進去了。玉樓便令平安問舖子裡傅夥計櫃上,要五十文錢兒與磨鏡的。那老子一手接了錢,只顧立著不去。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:「你怎的不去?敢嫌錢少?」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。平安道:「俺當家的奶奶問你,怎的煩惱?」老子道:「不瞞哥哥說,老漢今年痴長六十一歲。老漢前者丟下個兒子,二十二歲,尚未娶妻。專一狗油,不幹生理。老漢日逐出來掙錢,便養活他。他又不守本分,常與街上搗子耍錢。昨日惹了禍,同拴到守備府中,當土賊打了他二十大棍。歸來把媽媽的裙襖,都去當了。媽媽便氣了一場病,打了寒,睡在炕上半個月,老漢說了他兩句,他便走出來,不往家去。教老漢日逐抓尋他不著個下落。待要賭氣不尋他,況老漢恁大年紀,止生他一個兒子,往後無人送老。有他在家,見他不成人,又要惹氣。似這等,乃老漢的業障!有這等負屈啣冤,各處告訴,所以這等淚出痛腸。」玉樓教平安兒:「你問他,你這後娶婆兒,是今年多大年紀了?」老子道:「他今年痴長五十五歲了,男女花兒沒有。如今打了寒纔好些,只是沒將養的,心中想塊臘肉兒吃。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,走了十數條街巷,白不討出塊臘肉兒來!甚可嗟歎人子!」玉樓笑道:「不打緊處。我屋裡抽替內,有塊臘肉兒哩。」即令來安兒:「你去對蘭香說,還有兩個餅錠,教他拿與你來。」金蓮叫那老頭子問:「你家媽媽兒,吃小米兒粥不吃?」老漢道:「怎的不吃?那裡可知好哩!」金蓮于是叫過來安兒來:「你對春梅說,把昨日你姥姥稍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,就拏兩個醬瓜兒出來,與他媽媽兒吃。」那來安去不多時,拏出半腿臘肉,兩個餅錠,二升小米,兩個醬瓜茄[27],叫道:「老頭子過來,造化了你。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,只怕害孩子坐月子,想定心湯吃。」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,安放在擔內,望著玉樓、金蓮唱了個喏,揚長挑著擔兒,搖著驚閨葉去了。平安道:「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,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!他媽媽子是個媒人,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?幾時在家不好來?」金蓮道:「賊囚!你早不說,做甚麼來?」平安道:「罷了,也是他的造化!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,叫住他,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。」正是:

    「閒來無事倚門楣,  正是驚閨一老來;

     不獨纖微能濟物,  無緣滴水也難為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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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油菜

[2]蒜的製品。一說是糖漬蒜頭,另一說是醋蒜。

[3]辣的白菜,或者是辣的大頭菜

[4]主要是生薑醃製的食品

[5]香菇類的食品,主要產於這江、福建、江西、安徽等地

[6]荔枝肉指去筋的豬肉塊,加入蒜味

[7]花椒之類的香料

[8]燉羊肉

[9]把鴨放入油鍋中炸汆,以香酥嫩脆為主

[10]煮熟的豬肚

[11]用鹽漬櫻桃加入茶中沖泡

[12]原只燕子的唾液凝結在所築之巢,是希有的實用補品

[13]珍貴的海味,又稱為鯊翅,主要是鯊魚的鰭乾製成

[14]以牡羊代龍,雄雉代鳳,是珍饈美食

[15]泛指以豆腐為主的菜餚

[16]白酒類,蒸餾而成,性質強烈

[17]表面沒有芝麻的光燒餅叫做火燒

[18]北方稱饅頭為饃饃,亦稱波波

[19]即是烤鴨

[20]果仁是指杏仁、瓜仁、欖仁。以這些加入茶中沖泡

[21]新鮮的蓮子,從蓮蓬中剝食

[22]又稱地粟、馬蹄、烏芋。生於淺水之中,肉白而大,軟脆可食

[23]用奶油做的甜食,表面像螺獅,入口即化。可惜現已經失傳

[24]即是糖霜梅

[25]以玫瑰花加糖製成餡,放入餅中

[26]用奶油做的甜食,表面像螺獅,入口即化。可惜現已經失傳

[27]醬瓜茄是指醬瓜醬菜之類的東西